第275章 疫海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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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馬海峽,鉛灰色的海麵已被徹底攪翻。
    風更烈了,卷著鹹腥與濃重的血腥味、焦糊味,狠狠抽打在每一張緊繃的臉上。燃燒的“焚天丸”如同一座巨大的海上火炬,熊熊烈焰舔舐著低垂的烏雲,將方圓數裏的海麵映照得一片鬼魅般的暗紅。濃煙滾滾,如同一條條垂死的黑龍,扭曲著升向天空。船體在烈焰中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木材爆裂的劈啪聲不絕於耳,不時有燃燒的桅杆或船板轟然倒塌,砸進沸騰的海水,激起衝天的蒸汽和猩紅的水花。
    “救火!快!水龍壓住左舷!”
    “砍斷!把連著主桅的帆索全砍斷!別讓火燒到龍骨!”
    “接舷!快!把傷兵抬到‘怒濤’號上去!”
    “焚天丸”的甲板已成人間煉獄。水兵們如同在熔爐中掙紮的螞蟻,麵孔被高溫炙烤得黢黑扭曲,喉嚨因吸入濃煙和嘶吼而沙啞。水龍隊拚盡全力,粗大的水柱射向最致命的火頭,與熾烈的火焰碰撞,發出嗤嗤的爆響,蒸騰起灼人的白汽,卻隻能稍稍延緩火魔吞噬整艘巨艦的腳步。火舌貪婪地蔓延,吞噬著一切可燃之物,甲板在高溫下變形、碳化,發出刺鼻的惡臭。船艉樓已經完全陷入火海,火焰順著纜繩向上攀爬,眼看就要吞噬最後的主桅。
    艦長半邊臉血肉模糊,焦黑的皮肉翻卷,一隻眼睛被火焰燎得隻剩下渾濁的白翳。他死死抓住船舵旁一根滾燙的欄杆,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張…張將軍!保不住了!棄船吧!保…保兄弟們要緊!”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火焰灼燒氣管的劇痛。
    旗艦“鎮海”號上,張彪雙目赤紅如血,死死盯著那片火海。他能看到自己的士兵在烈焰中翻滾、墜落;能聽到風中傳來的絕望哀嚎;更能感受到“焚天丸”那龐大船體在烈焰焚燒下正迅速失去浮力,緩緩傾斜下沉的絕望趨勢!
    心如刀絞!這不僅是損失一艘耗費無數心血打造的新銳巨艦,更是數百條與他朝夕相處、浴血奮戰的袍澤性命!
    “將軍!不能再等了!”副將聲音帶著哭腔,“‘焚天丸’快沉了!會拖累旁邊救援的‘怒濤’號!”
    張彪猛地閉上眼,腮幫子咬得棱角分明。再睜開時,眼中隻剩下冰冷的決絕和沉痛的哀傷。他猛地拔出佩刀,刀鋒在火光映照下寒芒刺目,狠狠指向“焚天丸”的方向,聲音如同從九幽地府中擠出,帶著鐵鏽般的血腥氣:
    “傳令!所有救援艦船,立刻脫離!‘焚天丸’…斷纜!棄船!”
    “棄船——!”
    “棄船——!!”
    淒厲的號角和傳令兵嘶啞的呼喊,如同最後的喪鍾,敲打在每一個“焚天丸”幸存水兵的心頭。巨大的悲痛瞬間淹沒了求生的本能,許多正在奮力救火、搬運傷員的水兵動作僵住了,呆呆地看著自己守護的戰艦,淚水混合著臉上的黑灰和血汙滾滾而下。
    “快走啊!兄弟們!將軍有令!棄船!”
    “跳海!向救援船遊!”
    軍官和老兵們強忍悲痛,聲嘶力竭地驅趕著呆滯的士兵。他們粗暴地砍斷連接其他救援艦的纜繩,推搡著士兵跳入冰冷刺骨、漂浮著燃燒碎屑和屍體的海水。
    轟隆——!!!
    一聲沉悶如地裂般的巨響從“焚天丸”深處傳來!整艘巨艦猛地向左側傾斜了幾乎三十度!主桅再也支撐不住烈焰的焚燒和船體的扭曲,帶著漫天燃燒的碎塊和火星,如同傾倒的山峰,轟然砸向海麵!巨大的衝擊掀起滔天巨浪,將附近幾艘小船瞬間吞沒!
    “撤!快撤!”張彪的怒吼在“鎮海”號上炸響。
    救援的艦船如同受驚的魚群,拚命開動槳舵,在沸騰的海水和不斷墜落的燃燒物中艱難轉向,遠離那正在快速下沉的鋼鐵墳墓。
    “焚天丸”巨大的船艏緩緩翹起,露出被燒得焦黑、扭曲的龍骨結構,如同巨獸瀕死時露出的獠牙。海水瘋狂湧入船體破洞,發出恐怖的嗚咽。火焰在海水湧入的瞬間爆發出最後的瘋狂,隨即被無情地吞噬。濃煙更加猛烈地噴湧而出,遮蔽了大片天空。
    在無數雙悲痛欲絕的目光注視下,這艘象征著大唐水師新銳力量的巨艦,帶著不屈的殘火和數百未能逃離的英魂,帶著衝天而起的巨大漩渦和翻滾的濃煙,緩緩地、不可逆轉地沉入了冰冷黑暗的對馬海峽深處。海麵上,隻剩下漂浮的碎木、焦黑的殘骸、尚未熄滅的油火,以及大片大片暈染開的、令人心悸的暗紅色…
    海風嗚咽,仿佛在為英靈送行。
    張彪死死攥著船舷,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發白,指甲刺破了掌心,鮮血順著冰冷濕滑的船舷緩緩流下,滴落在甲板上,洇開一小片刺目的紅。他嘴唇緊抿,下頜線繃得像刀鋒,沒有一滴淚,隻有眼底深處那足以焚毀一切的怒火在無聲咆哮。血債,又多了一筆!倭奴!此仇不共戴天!
    “將軍!倭寇!倭寇主力出來了!”了望塔上,水兵的聲音帶著劫後餘生的驚悸和發現新敵的急切。
    張彪猛地抬頭,順著水兵手指的方向望去。
    隻見在“焚天丸”沉沒點東南方向的海平線上,原本翻滾的陰雲之下,一片密密麻麻、如同蝗群般的黑點正迅速放大!借著尚未熄滅的火光和漸漸穿透雲層的慘淡天光,可以清晰地看到那是一支龐大的艦隊!船型迥異於大唐的海鶻巨艦,多為狹長低矮的“安宅船”和更為快速的“關船”、“小早船”。這些船隻普遍塗著暗紅、漆黑或慘白的顏色,船帆上大多繪著猙獰的鬼麵、滴血的櫻花或家族徽記。一麵麵繡著“八幡大菩薩”、“毘沙門天”等神佛名號或“藤原”、“源”、“平”等豪族家紋的旗幟,在凜冽的海風中獵獵招展,透著一股邪異和瘋狂的氣息!
    這正是倭國水師的主力!他們一直潛藏在島嶼和礁石的陰影之後,如同毒蛇般窺伺,等待著大唐艦隊在“血櫻死士”的自殺火船衝擊下露出破綻!此刻,“焚天丸”的沉沒和救援的混亂,在他們眼中,無疑是最好的進攻時機!
    “終於來了!雜種們!”張彪嘴角咧開一個近乎猙獰的笑容,那是刻骨的仇恨找到了宣泄的目標。他猛地抹了一把臉上混合著汗水和血水的汙漬,挺直了如同標槍般的脊梁,聲音如同滾雷,瞬間傳遍整個艦隊:
    “全軍聽令!血櫻已凋!倭奴主力已現!為‘焚天丸’!為死難的兄弟!血戰到底!”
    “海鶻列陣!拍竿起!床弩上弦!猛火油櫃加壓!”
    “讓他們嚐嚐!什麽才是真正的——焚海!”
    “血戰到底!焚海!焚海!焚海!”悲憤化作衝天的戰意!殘餘的四十九艘海鶻巨艦,如同被激怒的巨獸群,迅速在張彪旗艦的指揮下調整陣型。巨大的拍竿再次被力士們搖動絞盤,吱嘎作響地高高揚起,鐵質的拍頭在陰沉的天空下閃爍著死亡的寒光。側舷的床弩被粗壯的弓弦繃緊,手臂粗的巨箭閃爍著寒芒。猛火油櫃的鼓風聲更加急促,爐膛內炭火熾烈,刺鼻的石油氣味再次彌漫。
    大唐水師的鋼鐵壁壘,在血與火的洗禮後,帶著衝天的殺意,迎向洶湧而來的倭國主力艦隊!對馬海峽,注定要成為一片修羅血海!
    登州港,隔離區。
    死亡的氣息和絕望的濃霧,比昨日更加厚重。糧倉大火雖被勉強控製,但那片焦黑的廢墟如同巨大的傷疤,無聲地訴說著倭寇的惡行。而隔離區內,新增病患的數量並未因上官婉兒的鐵腕措施而減少,反而如同瘟疫本身一樣,在絕望的土壤裏瘋狂滋生。
    簡陋的草棚幾乎連成了片,呻吟聲、咳嗽聲、瀕死的喘息聲,此起彼伏,匯聚成一首絕望的地獄交響曲。暗紅色的皰疹在病人裸露的皮膚上蔓延、潰爛、流膿。空氣裏那股甜膩的腥臭味混雜著石灰水的刺鼻、醋熏的酸澀以及焚燒屍體的焦糊惡臭,形成一種令人作嘔、幾乎窒息的味道。被征調來的醫者和臨時充任的防疫人手,臉上厚厚的麻布口罩早已被汗水和呼出的濁氣浸透,眼神疲憊而麻木,機械地重複著灑石灰、抬屍體、分發藥湯的動作。恐懼和絕望如同無形的瘟疫,侵蝕著每一個人的意誌。
    “放我們出去!!”
    “朝廷不管我們死活了!把我們圈在這裏等死!”
    “燒了糧倉還不夠!還要燒死我們嗎?!”
    壓抑到了極點的絕望,終於在某個草棚爆發的謠言中找到了宣泄口。一個因高燒而神誌不清的老漢,在胡話中嘶喊著:“…燒…全燒了…官老爺說了…染了瘟的…都要燒死…連人帶棚子…一起燒成灰…幹淨…” 這瘋狂的囈語,如同一點火星,瞬間引爆了堆積如山的幹柴!
    “什麽?!要燒死我們?!”
    “天殺的狗官啊!老子跟你們拚了!”
    “衝出去!衝出去才有活路!死也要死在外邊!”
    恐懼被點燃,瞬間化作洶湧的暴怒!如同被逼入絕境的野獸,隔離區內大批尚未發病或症狀較輕的青壯男子,以及一些失去親人、徹底絕望的婦孺,赤紅著眼睛,發出野獸般的嚎叫,抓起身邊能找到的任何東西——木棍、石塊、甚至是焚燒屍體用的柴火棒——如同決堤的洪水,瘋狂地湧向那象征著死亡囚籠的隔離帶!
    “衝啊!砸開這鬼門關!”
    “殺出去!殺一個狗官墊背!”
    人潮洶湧,吼聲震天!絕望賦予了他們瘋狂的力量。守衛隔離帶的士兵們被這突如其來的狂暴衝擊驚呆了!盡管他們手持長矛,盡管上官婉兒下了格殺令,但麵對這些大多是手無寸鐵、隻是被絕望逼瘋的大唐子民,許多人握著矛杆的手都在顫抖!
    “攔住!攔住他們!”
    “後退!否則格殺勿論!後退!”
    軍官聲嘶力竭地咆哮著,士兵們組成並不算嚴密的矛陣,試圖阻擋人潮。但憤怒的人群如同狂暴的浪頭,狠狠拍擊在矛陣上!
    噗嗤!噗嗤!
    幾聲令人牙酸的利刃入肉聲響起!衝在最前麵的幾個漢子被長矛刺穿了胸膛或腹部,鮮血狂飆!慘叫聲和濃烈的血腥味非但沒有嚇退後麵的人,反而如同火上澆油!
    “殺人了!狗官殺人了!”
    “跟他們拚了!反正都是死!”
    人群徹底瘋狂!更多的人不顧一切地撲上來,用身體衝撞矛陣,用手去抓、去掰冰冷的矛尖!士兵們被推搡得連連後退,陣型開始散亂。有人被拖入人群,瞬間被憤怒的拳腳淹沒;有士兵在混亂中被石塊砸中頭盔,悶哼倒地。隔離帶搖搖欲墜!一旦被衝破,攜帶虜瘡病毒的絕望人群衝入尚未被瘟疫完全波及的港區甚至登州城…後果不堪設想!整個登州的防疫體係將瞬間崩潰,瘟疫將如同燎原之火,吞噬一切!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住手——!!!”
    一聲清越到極致的厲喝,如同九天鶴唳,穿透了震耳欲聾的喧囂和混亂!這聲音蘊含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和一種凜然決絕的意誌!
    混亂的人群和苦苦支撐的士兵都不由自主地一滯,循聲望去。
    隻見隔離區入口處,一道素白的身影如同踏破硝煙而來!
    上官婉兒!
    她竟親自進入了這死亡之地!依舊是一身素色勁裝,臉上蒙著特製的多層浸藥絲巾,但此刻,她手中緊握的,不是象征權力的印信,而是一柄寒光閃閃、長約三尺的橫刀!刀尖斜指地麵,雪亮的刀身在灰暗的背景下閃爍著刺目的寒芒。她身後,隻跟著寥寥數名同樣持刀、臉色煞白卻強作鎮定的親隨護衛。
    她就那樣站在人群與矛陣之間那片狹窄、沾滿血跡和泥濘的空地上,麵對著無數雙被絕望和瘋狂燒紅的眼睛。海風吹動她素色的衣袂,獵獵作響,如同風中不屈的白蓮。
    “本官!上官婉兒!奉天子命,全權處置登州防疫!”她的聲音透過絲巾,依舊清晰無比,帶著一種奇異的鎮定力量,響徹全場,“瘟疫凶險,乃倭奴歹毒之計!朝廷,從未放棄爾等!陛下聖心,係於登州每一子民!”
    她目光如電,掃過那些因瘋狂而扭曲的麵孔,掃過地上流淌的鮮血和倒伏的屍體,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金石之音:
    “隔離,隻為阻斷瘟神!集中診治,是為救人性命!凡病患,朝廷供藥供糧!凡亡者,朝廷殮葬其骨!凡出力防疫者,朝廷按軍功厚賞!此乃活命之道!非絕戶之策!”
    她的刀尖猛地抬起,指向隔離區內那片簡陋的草棚,指向那些在病痛中掙紮的身影,聲音帶著一種悲憫的決絕:
    “爾等衝出去,瘟神便隨爾等而去!父母妻兒、鄰裏街坊,頃刻便陷死地!爾等今日衝出去,便是親手將刀遞與倭奴,屠戮我登州父老!此等親者痛、仇者快之事,豈是大唐熱血男兒所為?!”
    她猛地將刀橫在自己頸前,刀鋒緊貼著蒙麵的絲巾,雪亮的刃口映著她那雙燃燒著決絕火焰的眸子!這個動作,讓所有瘋狂衝擊的人群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瞬間死寂!連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本官在此!與爾等同在!與登州同在!”她的聲音斬釘截鐵,如同驚雷炸響在每個人心頭,“若防疫不成,瘟神肆虐,登州不存——我上官婉兒,第一個自刎於此,以謝天子,以謝登州父老!”
    死寂!
    絕對的死寂籠罩了這片剛剛還如同沸鼎的區域。
    狂熱的血勇在那一句句“親者痛、仇者快”和那橫刀自誓的決絕麵前,如同被潑了一盆冰水。絕望的人群看著那雪亮的刀鋒,看著那雙毫無畏懼、清澈見底卻又燃燒著火焰的眼睛,看著這位身份尊貴、本可遠離險地的天子近臣,竟真的持刀踏入了這人間地獄,與他們同生共死!
    一股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在人群中彌漫開來。憤怒在消退,絕望依舊,但一種微弱的、名為“希望”和“信任”的東西,開始艱難地滋生。
    “上官舍人…”人群中,一個抱著染病幼兒的婦人率先哭出聲來,噗通跪倒在地,“我們…我們信您!我們…不鬧了…”
    如同推倒了第一塊多米諾骨牌,越來越多的人丟下了手中的木棍石塊,眼神中的瘋狂被茫然、羞愧和一絲微弱的期盼取代。他們看著那個持刀而立的白色身影,如同在無邊黑暗中看到了一盞微弱的燈火。
    “都…都回棚裏去!聽官府的安排!”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顫巍巍地喊道。
    洶湧的暴亂人潮,竟在上官婉兒一人一刀的決絕麵前,奇跡般地平息下來。士兵們趁機重新穩固陣線,將人群緩緩疏導回隔離區深處。危機暫時解除,但空氣中彌漫的絕望和瘟疫的陰雲,並未散去。
    就在這時,一個略顯怪異的口音在人群邊緣響起,帶著急切:
    “上官…上官大人!小人有…有法!或可…或可一試!”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一個身材矮小精瘦、皮膚黝黑、穿著明顯與中原服飾不同的葛布短衫、頭上纏著彩色布條、脖頸間掛著獸骨和羽毛串成的項鏈的中年男子,在兩名士兵的“護送”下,正努力地揮舞著手臂。他臉上也蒙著布,但露出的眼睛裏充滿了焦急和一種奇異的光彩。他身後還跟著幾個同樣裝束、背著鼓鼓囊囊獸皮袋子的同伴。
    “你是何人?”上官婉兒目光如電,掃視著這個打扮奇特的男子和他身後那些明顯是異族裝束的同伴。
    那男子噗通一聲跪下,以手撫胸,行了一個古怪的禮節,急切地說道:“小人…小人阿骨打,嶺南俚人峒寨巫醫!隨商隊北上,滯留登州。見此虜瘡凶惡,想起…想起我俚人祖傳之法——人痘術!”
    “人痘術?”上官婉兒瞳孔猛地一縮!這個詞,她曾在皇家秘藏的古老醫典殘頁中見過隻言片語,記載模糊,語焉不詳,且被主流醫家視為極其凶險的邪術!
    “正是!”阿骨打見上官婉兒似乎知道此詞,眼中希望更盛,語速更快,“取…取虜瘡病者身上痘痂,研成細粉,吹入未染病者鼻中…或…或將痘痂粉末沾在棉花上,塞入鼻內…此法凶險,十人中或有三四人會發痘病…但!但若熬過,便終身不再染此惡疾!此乃…此乃以毒攻毒,向瘟神借兵之法!” 他的話語帶著濃重的俚音,但意思表達得還算清晰。
    此言一出,周圍聽到的醫官、士兵乃至一些百姓,無不駭然變色!
    “荒謬!取瘟毒入體?此乃自尋死路!”王仁安老醫官首先厲聲反對,氣得胡子都在發抖。
    “邪術!這是邪術!妖言惑眾!”立刻有官員嗬斥。
    “大人!萬萬不可!此法聞所未聞,凶險莫測啊!”
    質疑和驚恐的聲浪瞬間將阿骨打幾人淹沒。他們惶恐地伏在地上,身體微微發抖,但阿骨打依舊倔強地抬著頭,望著上官婉兒:“大人!此法…此法在我俚人深山峒寨,確曾…確曾救過人命!雖險…但…但總比坐以待斃強啊!請大人…明鑒!”
    上官婉兒沉默地看著跪在地上的阿骨打,看著他眼中那份近乎偏執的堅持,再看向隔離區內那一片死寂絕望的草棚,聽著風中傳來的壓抑呻吟。鐵腕隔離,隻能延緩傳播,卻救不了已病之人,更無法阻止新的感染!藥材在飛速消耗,人手在疲憊和恐懼中不斷減員…登州,這座被瘟疫和倭寇雙重圍困的孤城,如同狂風巨浪中的一葉扁舟,隨時可能傾覆。
    人痘術…邪術?還是…絕境中唯一的微光?
    她握緊了手中的橫刀,刀柄冰冷的觸感讓她混亂的思緒瞬間凝聚。陛下說過,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法!後世之智…或許…這便是那一線轉機?
    “王醫官!”上官婉兒的聲音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立刻於隔離區外,劃出最僻靜處,搭建獨立營區!以三重石灰線隔離!”
    她目光轉向阿骨打:“阿骨打!本官給你一個機會!你與你的同伴,入獨立營區!本官會挑選十名…不,二十名自願者!由你施以此‘人痘’之法!所需虜瘡痂粉,由王醫官親自監督,從病亡者身上小心刮取!記住,若有半分差池,或此術無效…”她的眼神冰冷如刀,“你等,便為登州軍民殉葬!”
    阿骨打身體猛地一顫,隨即眼中爆發出狂喜的光芒,重重叩首:“謝大人!小人…小人定當竭盡全力!以命相搏!”
    一場以生命為賭注、向瘟神“借兵”的殘酷實驗,在登州這座疫海孤城中,悄然拉開了序幕。
    倭國,難波京,太政官邸。
    精致的和室內,彌漫著一種壓抑的暴怒氣息。熏香爐中升起的嫋嫋青煙,似乎也被這無形的怒火扭曲了軌跡。
    光明子身著華貴的十二單衣,跪坐於主位。那張保養得宜、如同少女般嬌美的臉龐,此刻卻陰沉得能滴下水來。她手中緊緊攥著一份剛剛送達的密報,白皙的手背上青筋隱現。
    “八嘎!金興光!牆頭之草!懦弱無能的蠢貨!”她猛地將手中的密報狠狠摔在麵前光潔的檜木地板上,聲音尖利刺耳,哪裏還有半分平日裏的雍容優雅。密報上清晰地寫著新羅王金興光不僅向大唐上表請罪,更任命金重熙為帥,傾國出兵,水陸並進,助唐剿倭!
    “三韓之地…許爾三韓…嗬嗬嗬…”光明子發出一陣神經質的冷笑,眼中閃爍著怨毒的光芒,“本宮許你金山銀海,也抵不過李琰小兒一句‘蕩平半島’!好!好得很!既然你新羅自尋死路,那就別怪本宮心狠手辣!”
    她猛地抬頭,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錐,射向跪伏在下方的一名全身包裹在黑色夜行衣中、隻露出一雙毫無感情眼睛的忍者頭目。
    “影丸!”
    “哈依!”忍者頭目影丸身體伏得更低。
    “登州!李琰的那個女人,上官婉兒,還在那裏折騰?”光明子的聲音帶著刻骨的寒意和一絲瘋狂,“聽說她弄了個什麽隔離區,還想撲滅虜瘡之火?哼!癡心妄想!”
    她緩緩站起身,十二單衣的裙裾拖曳在光潔的地板上,發出輕微的沙沙聲。她走到窗前,望著東方陰沉的天色,仿佛看到了登州港那片被死亡籠罩的區域。
    “傳令‘海鬼’死士!”她的聲音陡然變得如同九幽寒風,冰冷徹骨,“目標——登州防疫大營!特別是他們的藥庫!還有那些不知死活的醫官!”
    “本宮要看到…登州的藥庫,化為衝天烈焰!本宮要看到…那些試圖對抗瘟神的醫者,血染白袍!本宮要看到…上官婉兒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在這場大火中化為灰燼!讓絕望和瘟疫,徹底吞噬那座城!”
    “不惜一切代價!哪怕…玉石俱焚!”
    “哈依!影丸領命!定讓登州,化為鬼域!”影丸的頭深深埋下,眼中閃過一絲嗜血的興奮。
    一道比登州糧倉之火更加惡毒、更加致命的命令,從倭國的權力中樞發出,化作無形的毒箭,再次射向那座在瘟疫中苦苦掙紮的東方海港。暗夜毒火,即將再燃!
    長安,紫宸殿。
    檀香嫋嫋,卻驅不散空氣中彌漫的來自東方的硝煙與血腥氣息。巨大的沙盤上,東部沿海的標記插滿了代表敵我態勢和瘟疫區域的小旗。
    李琰負手立於巨大的西域疆域圖前。這幅用上好絹帛繪製的地圖,遠比沙盤更為詳盡。西起蔥嶺,東至玉門關,北抵金山,南達天竺北境。廣袤的土地上,標注著一個個令人心馳神往又暗藏殺機的名字:安西四鎮、河中之地、吐火羅、波斯故地、大食呼羅珊行省…直至地圖西緣,那標注著“拂菻”的君士坦丁堡。
    “陛下,”一個略顯生硬、但十分恭敬的漢語聲音響起。說話的是一位身著華麗波斯錦袍、深目高鼻、卷曲胡須修剪得十分得體的年輕男子。他便是流亡長安的波斯薩珊王朝王子——納爾希斯。他手中捧著一卷更加古老、繪製在羊皮上的地圖,眼神中充滿了複國的渴望和對眼前這位年輕帝王的敬畏。
    “此乃先王遣使遠赴拂菻及更西之地,耗費數十年心血所繪之《西海寰宇圖》副本,今獻於陛下!”納爾希斯雙手將羊皮地圖奉上,指尖恭敬地劃過地圖上幾個關鍵節點,“此乃大食,黑衣大食之腹心——呼羅珊,其地富庶,扼東西商道咽喉,更是大食東征之根基所在!大食暴虐,屠戮我波斯子民,毀我祆祠聖火!其勢雖盛,然東線漫長,首尾難顧!其國中,什葉派與遜尼派之爭亦如火如荼,暗流洶湧!”
    他的手指繼續向西移動,落在地中海東岸一個醒目的標記上:“此乃泰西封,雖為大食所占,然其民多心念故國!若得陛下天威…”
    李琰的目光隨著納爾希斯的手指移動,深邃的眼眸中閃爍著銳利的光芒。他接過那卷古老的羊皮地圖,指尖同樣落在那片廣袤的西域疆土上。倭國的烽火,登州的瘟疫,新羅的抉擇…東方的棋局雖然凶險膠著,但大唐這艘巨艦,豈能被區區東洋風浪所阻?
    “倭事若定…”李琰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掌控寰宇的自信,如同在陳述一個既定的事實,“朕之龍旗,當西指大食!這萬裏黃沙,碧血綠洲,終將沐浴大唐之光!薩珊王室的聖火,亦當重燃於泰西封之巔!”
    納爾希斯王子聞言,激動得渾身顫抖,深深拜伏下去:“陛下天威!納爾希斯與波斯遺民,願為陛下前驅,萬死不辭!”
    李琰的目光越過紫宸殿高大的門楣,投向更遙遠的西方天際。帝國的意誌,如同無形的巨龍,已越過血火滔天的東洋,將銳利的目光,牢牢鎖定在萬裏黃沙之外那片新月與聖火交織的土地。東西並進,寰宇一統的宏圖偉業,正在這烈焰與瘟疫的殘酷淬煉中,展露出它無堅不摧的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