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 金角斷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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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風裹挾著鹹腥與鐵鏽氣息,猛烈拍打著君士坦丁堡千年斑駁的狄奧多西城牆。整個城市在無形的巨壓之下瑟瑟發抖,百萬軍民驚惶的目光穿透逐漸稀薄的晨霧,死死釘在海平線上那支撕裂波濤、緩緩逼近的龐大艦隊。
    驚駭的抽氣聲如同瘟疫般在城牆上蔓延。在那支恐怖的艦隊中,最為醒目的並非大唐水師那標誌性的巍峨樓船,而是數十艘造型猙獰、船首高揚著巨大龍首雕像的維京長船!它們與大唐的樓船並肩破浪,桅杆頂端,象征奧丁意誌的渡鴉旗與大唐赤紅的龍旗在狂風中烈烈交纏,獵獵作響!
    “奧丁在上…還有東方的龍神!”一個麵無人色的拜占庭老兵癱軟在垛口,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他們…他們結盟了?諸神拋棄了羅馬嗎?!”
    金角灣入口處,粗如巨蟒的黝黑鐵索在清晨的微光中泛著陰冷死寂的光澤,橫鎖於狹窄的水道之上,仿佛不可逾越的天塹。拜占庭皇帝尼基弗魯斯二世在親衛簇擁下登上扼守水道的加拉塔塔樓,他望著海灣外那支被鐵鏈死死擋住的龐然艦隊,得意與瘋狂交織的狂笑響徹塔樓:
    “哈哈哈!任爾等千帆蔽日,萬軍壓境,難越雷池一步!此乃上帝為君士坦丁堡設下的歎息之牆!朕,尼基弗魯斯,方是此城永恒的主人!”他張開雙臂,仿佛要擁抱整個金角灣的勝利,“爾等蠻夷,隻能望洋興歎,在朕的鐵鏈前化為齏粉……”
    然而,“粉”字尾音尚在渾濁的海風中回蕩,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驟然爆發!
    轟隆——!
    那聲音絕非攻城槌撞擊城門所能比擬,它沉悶、厚重,帶著一種金屬結構被無法抗拒的偉力生生撕裂、扭曲、崩斷時發出的絕望哀鳴!
    尼基弗魯斯臉上的狂笑瞬間僵死,如同被寒冰凍住。他猛地扭頭,眼珠幾乎要瞪裂眼眶,難以置信地死死盯住金角灣深處——那本該固若金湯的水門方向!
    在無數道驚駭欲絕的目光注視下,金角灣內側,那沉重無比、由巨大絞盤控製、鑲嵌著無數鐵釘的巨型水門,竟違背了所有物理法則與軍事常識,緩緩地、沉重地、帶著刺耳的金屬摩擦聲,從內部自行開啟了!
    “不——!不可能!”尼基弗魯斯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淒厲尖叫,聲音裏充滿了信仰崩塌的絕望,“誰?!是誰背叛了朕?!誰打開了水門?!”
    就在水門開啟的同一時刻,君士坦丁堡麵朝馬爾馬拉海的主城牆上,一道素白的身影如同孤高的天鵝,迎著凜冽的海風,毅然登上了最高處的城樓。
    塞奧法諾!前朝皇帝羅曼努斯二世的遺孀,擁有純正馬其頓王朝紫室血脈的公主!她褪去了象征皇室尊貴的紫色,僅著一襲素白麻衣,金發在風中狂舞。那雙深邃如愛琴海的眼眸,此刻燃燒著足以焚毀一切的複仇烈焰,掃過下方因水門劇變而陷入巨大混亂的守軍。
    “羅馬的戰士們!”她的聲音清越如劍鳴,穿透了海風的咆哮與城下的喧囂,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儀與刻骨的悲憤,“看看你們所效忠的篡位者!一個卑劣的弑君者,一個用陰謀與鮮血玷汙紫室的竊國大盜!他背叛了賦予他權力的先帝,他背叛了流淌著古老血脈的皇子皇女!他,尼基弗魯斯,才是帝國真正的災厄!是引來東方巨龍與北方狂狼的罪魁禍首!”
    她猛地高舉雙臂,指向那正在緩緩開啟、為敵軍艦隊敞開懷抱的水門方向:“複仇的時刻到了!以我塞奧法諾之名,以紫室未幹之血為誓!洗刷這篡逆帶來的奇恥大辱!讓真正的羅馬之魂,重歸聖索菲亞的穹頂之下!”
    “紫室萬歲!”“為羅曼努斯陛下複仇!”“打倒尼基弗魯斯!”……
    塞奧法諾的話語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點燃了早已因皇帝暴虐統治和眼前絕望戰局而壓抑到極致的守軍情緒。積蓄的不滿、對正統的認同、對生存的渴望,在這一刻轟然爆發!嘩變如同燎原烈火,以驚人的速度在城牆上蔓延開來。象征著尼基弗魯斯皇權的雙頭鷹旗幟被憤怒的士兵扯下,如同破布般從巍峨的城牆上拋落,墜入塵埃。雪亮的刀劍不再指向城外洶湧的敵人,而是驟然轉向,砍向了身邊那些仍試圖維持秩序的、尼基弗魯斯的嫡係衛隊!淒厲的慘叫與兵刃交擊聲瞬間取代了戰鼓,古老的城牆上,一場慘烈的內訌屠殺驟然上演。
    “大唐!萬勝!”
    “為了奧丁!為了英靈殿!”
    金角灣水門洞開,大唐與維京的聯合艦隊如同掙脫牢籠的洪荒巨獸,咆哮著湧入這拜占庭帝國最核心、最脆弱的水域!巨大的樓船憑借堅船利炮的優勢,以雷霆萬鈞之勢撞開驚慌失措試圖阻攔的拜占庭小型槳帆戰艦,木屑紛飛,慘呼震天。維京長船則如嗜血的鯊群,憑借著無與倫比的靈活性與維京戰士天生的悍勇,沿著錯綜複雜的支流和水道,凶猛地撲向城市的各個碼頭和防禦薄弱點。
    激烈的巷戰在君士坦丁堡迷宮般的街巷中瞬間爆發。
    “陌刀隊!進!”一聲炸雷般的怒吼蓋過戰場喧囂。宛如移動鋼鐵堡壘的大唐陌刀手在李嗣業的親自率領下,結陣如山,轟然踏入狹窄的街道。沉重的陌刀在力士手中化作一道道死亡的扇形銀光,無情地劈砍而下。拜占庭引以為傲的重裝步兵那閃亮的鱗甲和鎖子甲,在無堅不摧的陌刀麵前,脆弱的如同紙糊!刀光閃過,人甲俱裂!斷肢與破碎的甲片混合著滾燙的鮮血,在青石路麵上肆意潑灑。大唐陌刀所過之處,隻留下一條由鋼鐵碎片和血肉殘肢鋪就的猩紅之路!
    另一條通往皇宮的主幹道上,狂暴的維京戰吼響徹雲霄。“埃裏克!埃裏克!”維京領主“血斧”埃裏克赤膊上陣,肌肉虯結如古樹盤根,巨大的雙刃戰斧在他手中輕若無物,每一次狂暴的揮舞都帶起令人頭皮發麻的呼嘯。沉重的宮門在他戰斧的連續猛劈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包裹著青銅的門釘四處崩飛,厚實的橡木門板如同被巨獸啃噬,木屑如雨!他身後的維京狂戰士們以盾牌結牆,頂著城牆上零星射下的箭矢和從側麵街道湧來的守軍,用戰斧和長矛瘋狂地撕開一道道缺口,悍不畏死地向皇宮核心突進!
    奢靡到令人窒息的帝國寢宮深處,黃金的光芒幾乎刺痛人眼。然而此刻,這象征無上權力的空間裏,卻彌漫著末路的瘋狂與絕望。
    “滾開!都給我滾開!”尼基弗魯斯二世,這位幾小時前還在塔樓上睥睨天下、不可一世的皇帝,此刻狀若瘋魔。華麗的紫袍被撕扯開,露出內裏襯著的鎖子甲,他雙眼血紅,布滿血絲,頭發散亂。他用顫抖的手緊握著一柄鑲嵌巨大寶石的鋒利匕首,刀刃死死抵在一個不過五六歲、穿著精致小紫袍的男童——他的幼子,也是他唯一的繼承人——那纖細脆弱的脖頸上。男童嚇得麵無人色,小嘴大張著,卻因極度的恐懼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眼淚如同斷線的珠子簌簌滾落。
    尼基弗魯斯挾持著兒子,如同受驚的野獸,背靠著寢宮中央那件最為荒誕也最為耀眼的“家具”——一個純金鑄造、鑲嵌著各色寶石、造型誇張的馬桶!他蜷縮在這黃金馬桶之後,將它當作最後的屏障,聲嘶力竭地對著緊閉的宮門外咆哮:“逆賊!塞奧法諾那個賤人!還有那些叛徒!都聽著!再敢前進一步,我就親手結果了皇嗣!讓紫室的血脈就此斷絕!我…朕寧願與他同歸於盡,化為飛灰,也絕不讓你們這些亂臣賊子得逞!來啊!來試試!”他揮舞著匕首,歇斯底裏,涕淚橫流。
    沉重的、雕刻著雙頭鷹徽的華麗宮門,在一聲悠長而冷漠的“吱呀”聲中,被緩緩推開。
    門外彌漫的硝煙與血腥味瞬間湧入這金碧輝煌的囚籠。一個挺拔的身影逆著門外走廊昏暗的光線,平靜地走了進來。甲葉隨著步伐發出規律而冰冷的輕響,赤色的戰袍下擺沾染著點點暗紅的血漬,俊朗的臉上看不出絲毫長途奔襲的疲憊或勝利在望的狂喜,隻有一種洞悉一切的淡然。
    大唐皇帝,李琰。他深邃的目光如同古井無波,淡淡掃過這荒誕而淒慘的一幕:瘋狂顫抖的皇帝,冰冷的黃金馬桶,還有那被刀刃逼迫、無聲哭泣的幼小皇嗣。
    李琰的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並非笑容,更像是一種麵對超出理解範疇之物的本能反應。
    他開口了,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尼基弗魯斯粗重的喘息和幼童壓抑的抽噎,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近乎禮貌的疑惑:
    “哦?”
    夜幕低垂,將君士坦丁堡白日的喧囂、慘叫與硝煙暫時掩蓋。宏偉壯麗的聖索菲亞大教堂那巨大的穹頂輪廓在稀疏星光的映襯下沉默著,仿佛一隻蟄伏的巨獸。皇宮深處,一間相對僻靜、仍能隱約聞到遠方飄來焦糊與血腥氣息的偏殿內,燭火搖曳。
    李琰卸下了冰冷的明光鎧,隻著一身玄色常服,站在巨大的拱形窗前,凝視著窗外這座千年帝都混亂而淒迷的夜景。手指無意識地輕輕敲擊著鑲嵌著象牙的大理石窗台,腦海中思緒翻湧:維京人的狂野戰力、拜占庭內部盤根錯節的矛盾、金角灣水門那戲劇性的“自啟”、塞奧法諾那精準而極具煽動性的登場時機……每一步都精準地踩在他數月前於長安大明宮燈下推演沙盤時預設的節點之上。來自後世的龐大知識庫,讓他能清晰地預判尼基弗魯斯必然眾叛親離的下場,讓他能洞悉君士坦丁堡那看似無懈可擊的防禦體係中最脆弱的人心縫隙。這種將曆史大勢玩弄於股掌之間、步步為營終致決勝千裏的掌控感,是他最鋒利的武器。
    一陣極輕微、帶著躊躇的腳步聲在身後響起,伴隨著一絲若有若無、清雅中帶著異域風情的冷香。
    李琰並未回頭,隻是那敲擊窗台的手指微微一頓。
    “塞奧法諾殿下。”他的聲音平靜無波,仿佛早已料到她的到來,“夜已深沉,叛亂的餘燼尚未完全熄滅,此刻獨自穿行於宮廷,並非明智之舉。”
    塞奧法諾停在了離他幾步遠的地方。她換下了一身染血的素白麻衣,此刻身著一件拜占庭宮廷風格濃鬱的深紫色長裙,柔軟的絲綢貼合著她高挑窈窕的身段,金色的長發挽成一個略顯鬆散的髻,幾縷發絲垂落鬢邊,在燭光下閃爍著柔和的光澤,為她蒼白卻依舊美得驚心動魄的臉龐增添了幾分脆弱的慵懶。她赤著雙足,踩在冰冷光滑的大理石地麵上,如同月光下悄然踏波而來的精靈。
    “明智?”塞奧法諾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那是白日裏竭力呼喊留下的痕跡,卻更添了幾分奇異的魅力。她那雙深邃如愛琴海的眼眸,此刻毫不避諱地、帶著探究與一種近乎獻祭般的複雜情緒,深深凝視著李琰挺拔的背影。“當您率領著東方的巨龍與北方的狂狼,以雷霆之勢撕碎這座千年壁壘時,‘明智’這個詞,似乎已經失去了它固有的意義。皇帝陛下。”
    她向前緩緩邁了一步,足尖點地,無聲無息。深紫色的裙擺如同夜色中盛開的紫羅蘭,在光潔的地麵上拖曳出優雅的弧線。兩人之間的距離被悄然拉近,那清冷的幽香變得清晰可聞。
    “我來,”塞奧法諾的聲音壓得很低,如同情人間的呢喃,卻蘊含著千鈞之力,“是為了履行諾言,獻上我的感謝,以及…屬於勝利者的…酬勞。”她的目光大膽地掠過李琰棱角分明的側臉,落在他玄色常服領口露出的結實脖頸線條上,眼底深處燃燒著熾熱的火焰——那是複仇成功的快意,是孤注一擲的決絕,更有著一種對眼前這個強大征服者難以言喻的、混合著敬畏與強烈吸引的渴望。“您助我洗刷了紫室的血仇,將那篡位者逼入絕境,如同喪家之犬。這份恩情,塞奧法諾無以為報。唯有這…或許您不屑一顧的…馬其頓王朝最後的血脈之軀,尚屬潔淨。”她的語氣帶著一種貴族式的、近乎悲壯的獻祭感,身體卻不由自主地又向他靠近了一分,高聳的胸脯在深紫色絲綢下微微起伏,幾乎能感受到對方身上傳來的溫熱氣息。
    李琰終於緩緩轉過身。燭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躍,平靜地迎上塞奧法諾那毫不掩飾的、充滿侵略性和誘惑的目光。他沒有回避她眼中熾烈的情愫,也沒有因她的靠近而失態。他清晰地看到了她眼底深處那抹潛藏的、屬於政治動物的算計——借他之力穩固自身地位,延續紫室在帝國劇變中的影響力。
    “殿下言重了。”李琰的聲音依舊平穩,聽不出絲毫波瀾,嘴角甚至勾起一抹極淡、仿佛洞悉一切的弧度。“複仇的利劍,是您親手遞給了那些被尼基弗魯斯壓迫已久的士兵。金角灣的水門,亦非神力,而是人心向背的結果。大唐的軍隊,不過是為公義與秩序而來,恰逢其會,加速了篡逆者覆滅的必然進程。”
    他向前走了一步,這一步並非迎向塞奧法諾的誘惑,而是帶著一種溫和卻不容置疑的威儀,巧妙地拉開了兩人之間過於曖昧的距離,卻又不顯得疏離。他的目光坦蕩而深邃,如同能看透人心:“紫室的血脈,高貴而悠久,是羅馬帝國輝煌曆史的象征,不應淪為任何交易的籌碼,更不該被輕言‘獻祭’。它需要延續,需要在一個嶄新的、融合東西方智慧的秩序下,煥發出更璀璨的光芒。這才是對先輩最好的告慰,對羅馬人民最深沉的負責。”
    李琰的話語清晰而有力,像一把精準的解剖刀,既婉拒了她帶著政治意圖的“獻身”,又肯定了她血脈的價值,更描繪了一個超越個人情欲、宏大而充滿希望的未來圖景——一個由他主導的、包容並蓄的新秩序。
    塞奧法諾的身體明顯僵硬了一瞬。她眼中燃燒的熾熱火焰仿佛被投入了一塊寒冰,微微搖曳、黯淡。獻祭的姿態被打斷,精心準備的誘惑落空,一絲羞惱和錯愕難以抑製地掠過她美麗的臉龐。然而,李琰話語中那份坦蕩的尊重、那份對紫室價值的高度認可、以及那份超越眼前情欲、指向宏大未來的氣魄,卻像一股無法抗拒的暖流,瞬間衝垮了她心底預設的防線。她準備好的、充滿誘惑與交易意味的話語,在李琰這份近乎“神聖”的格局麵前,顯得如此蒼白而庸俗。一種前所未有的、混雜著失落、震撼、以及更深沉悸動的複雜情緒,如同愛琴海深處的暗流,在她心中洶湧激蕩。
    她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赤足踩在冰冷的地麵上,深紫色的裙擺微微晃動。方才那種主動進逼的氣勢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看透後的無措,以及一種奇異的、被更高層次力量所折服的茫然。她看著李琰那雙深邃平靜的眼眸,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這個來自東方的征服者。他想要的,似乎遠非一具美麗的軀體或一個帝國的依附,而是……某種更宏大、更難以想象的東西。
    夜風吹拂,燭火不安地跳動。塞奧法諾站在光影交界處,美麗的臉龐上神情變幻不定,最終化為一種深深的沉默。紫室的驕傲與一個嶄新帝國的意誌,在這靜謐的偏殿中,無聲地碰撞、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