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章 帝心似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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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定遠”號的頂層艙室,仿佛成了一個被世界遺忘的角落。厚重的橡木門緊閉,將甲板上的號令聲、風帆的獵獵作響、乃至海浪的低吟,都隔絕在外。唯有巨艦破開深藍海水時,龍骨發出的低沉而有節奏的轟鳴,如同沉睡巨獸的心跳,透過厚重的船板隱隱傳來,成為這密閉空間裏唯一的背景音。
    空氣凝滯而滾燙,彌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混合著藥草苦澀、女子幽香和雄性侵略氣息的粘稠味道。方才那場突如其來、幾乎失控的風暴雖然平息,但留下的餘波卻如同悶燒的炭火,灼烤著艙內每一個角落,每一次呼吸都帶著令人心悸的張力。
    上官婉兒蜷縮在寬大臥榻的裏側,身上嚴嚴實實地裹著錦被,隻露出一張蒼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臉。她緊閉著眼,長而密的睫毛如同受傷蝶翼般不住地顫抖,試圖將那個男人灼熱的視線、粗重的呼吸、以及那雙帶著薄繭和無窮力量的手在她身上留下的觸感——那揉捏她胸前軟肉的力道,那摩挲她頸側瘀痕的滾燙,那幾乎要撕裂她脆弱寢衣的強勢——統統隔絕在外。可越是逃避,感官卻越是敏銳。錦被之下,被他撫弄過的肌膚依舊殘留著羞恥的灼熱和一種陌生的、讓她恐慌的酥麻感,腿心深處甚至還有一絲隱秘的、未曾完全消退的濕意。這認知讓她恨不得將自己徹底埋進這柔軟的皮毛裏,再也不要見人。
    李琰站在榻邊,背對著她,玄色的背影在昏暗的燭光下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巒。他似乎在極力平複著什麽,寬闊的肩膀微微起伏,垂在身側的雙手緊握成拳,指節因用力而泛白。艙室內隻剩下兩人極力壓抑卻依舊清晰的呼吸聲,交織在一起,曖昧又危險。
    良久,他才緩緩轉過身。臉上的潮紅和眼底駭人的欲焰已褪去大半,重新覆上了一層帝王的深沉與冷峻,隻是那緊繃的下頜線和微抿的薄唇,依舊泄露著方才那場內心風暴的餘威。他的目光落在榻上那小小的一團隆起上,看著她緊閉雙眼、睫毛顫抖的脆弱模樣,心頭那股暴戾的占有欲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憐惜再次交織翻湧。
    他走近兩步,在榻邊坐下。錦被下的身體瞬間繃緊,細微地向裏縮了縮。
    “怕朕?”他的聲音低沉沙啞,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婉兒的長睫顫了顫,緩緩睜開眼。眸子裏水光氤氳,帶著驚懼、羞恥,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被強行撩撥後的迷離。她不敢看他,隻是極小幅度地搖了搖頭,聲音細若蚊蚋,帶著哭腔:“臣…不敢…”
    “是不敢,還是不會?”李琰的指尖輕輕拂過她散落在熊皮上的、如上好墨玉般的青絲,動作帶著一種近乎審視的溫柔,卻讓婉兒渾身汗毛倒豎。
    她咬住下唇,不再回答。怕?自然是怕的。他方才那幾乎要將她生吞活剝的架勢,那不容置疑的絕對力量,讓她真切地感受到了何為帝王之怒,何為男女之間最原始的壓迫與臣服。但…除了怕,似乎還有一種更複雜、更讓她恐慌的情緒在滋生。
    李琰看著她這副泫然欲泣、任人采擷的模樣,下腹又是一陣發緊。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再次升騰的燥熱,目光轉向被推到角落的海圖桌,聲音恢複了慣常的冷靜,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暗啞:“既然無礙了,便起來吧。法蘭克人的鐵烏龜,還需要你的腦子來想辦法撬開。”
    這近乎命令的語氣,反而讓婉兒鬆了口氣。她寧願麵對複雜詭譎的軍國大事,也不願獨自麵對這個男人難以捉摸的、充滿了危險侵略性的另一麵。她掙紮著想坐起身,奈何身體依舊虛軟無力,手臂一軟,險些又跌回去。
    一隻大手適時地托住了她的後背。那手掌滾燙而有力,隔著薄薄的寢衣,幾乎燙傷了她的肌膚。婉兒身體一僵,呼吸都停滯了。
    李琰仿佛沒有察覺她的僵硬,手臂微微用力,將她扶坐起來,又拿過幾個軟墊塞在她身後,動作甚至算得上…體貼?隻是那眼神,始終如同實質般,烙在她因虛弱和方才情動而微微敞開的領口處,那裏,一抹細膩的雪白和優美的弧線若隱若現。
    婉兒慌忙拉緊錦被,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臉頰燒得厲害。
    李琰的嘴角似乎幾不可察地勾了一下,隨即轉身走向海圖桌。婉兒定了定神,努力忽略身上殘留的異樣感和那道如有實質的目光,裹緊錦被,也慢慢挪到桌邊。
    巨大的海圖上,代表大唐艦隊的赤龍標記已越過亞得裏亞海口,龍首正對著意大利半島的“靴跟”位置。而在伊庇魯斯山區,一個醒目的黑色鐵十字標記如同毒刺般,釘在了阿史那雲進軍路線的側翼。
    “阿史那雲急報,法蘭克重甲騎兵,甲堅矛利,衝陣無雙,我軍輕騎難攖其鋒,初戰受挫。”李琰的手指重重敲在那個鐵十字上,聲音冷冽,“索菲亞那邊倒是進展‘神速’,卡拉布裏亞已是一片焦土,教皇的聖戰號角估計已經吹破羅馬的屋頂了。”
    他將兩份風格迥異的戰報推到婉兒麵前。阿史那雲的軍報簡潔冷硬,字裏行間卻透著凝重與不甘;而負責監視索菲亞軍的“絲路之眼”密報,則用近乎白描的筆觸,記錄了保加利亞狼騎如何焚毀莊園、屠殺平民、褻瀆教堂、甚至將貴族頭顱醃製送回羅馬的暴行,細節血腥,令人發指。
    婉兒快速瀏覽著,秀眉越蹙越緊。尤其是看到索菲亞的“戰果”描述時,她的臉色更加蒼白,胃裏一陣翻湧。這已非戰爭,而是滅絕人性的獸行!
    “陛下!”她抬起頭,眼神銳利起來,暫時忘卻了方才的尷尬,“索菲亞此舉,雖能製造恐慌,但過猶不及!如此酷烈,恐激起意大利半島全民死戰之心,更予教皇和法蘭克人口實,將我軍汙為‘上帝之鞭’、‘東方惡魔’,反而會促使他們更快地團結起來!這與陛下速戰速決、分化瓦解之策背道而馳!必須立刻約束她!”
    李琰看著她瞬間進入狀態、冷靜分析的模樣,眼底閃過一絲欣賞,但更多的是一種深沉的、掌控一切的平靜。他並未對索菲亞的暴行流露出絲毫驚訝或憤怒,仿佛早已料到。
    “約束?”李琰淡淡一笑,那笑容裏帶著一絲冰冷的殘酷,“為何要約束?朕要的,就是這把火燒得再旺一些。”
    婉兒一怔:“陛下?”
    “你看這裏,”李琰的手指從卡拉布裏亞的火海移開,點向意大利半島中部、教皇國與倫巴第人控製區域的交界地帶,又劃向第勒尼安海,“索菲亞這把火,燒得越旺,教皇和羅馬的貴族就越恐懼,他們會像溺水的人一樣,拚命抓住一切能抓住的稻草——比如,催促法蘭克人盡快南下,甚至…要求倫巴第人交出更多的軍隊指揮權,允許法蘭克軍隊自由通過他們的領土,進駐羅馬‘護教’。”
    他的手指又點向伊庇魯斯那個鐵十字:“而阿史那雲遭遇的這支法蘭克先鋒,裝備精良,卻兵力不多,顯然是試探。他們的主力,必然還在阿爾卑斯山以北觀望。你說,如果這個時候,教皇和倫巴第人不斷催促,甚至以‘聖戰’和‘上帝意誌’相逼,那位雄心勃勃的查理曼大帝,是會繼續穩坐巴黎,看著他忠實的信徒被‘東方惡魔’屠戮,讓教廷對他失望;還是會忍不住…將更多的精銳,提前投入這個泥潭?”
    婉兒眼中猛地一亮,瞬間明白了李琰的狠辣算計:“陛下的意思是…驅狼吞虎,引蛇出洞?故意縱容索菲亞製造恐慌和壓力,逼迫教廷和意大利勢力自亂陣腳,反過來催促甚至脅迫法蘭克人主力提前南下,遠離其本土補給基地,進入我們預設的戰場?”
    “不錯。”李琰的目光銳利如鷹,“法蘭克人的重甲騎兵厲害,但絕非無懈可擊。他們裝備沉重,依賴後勤,機動遲緩。一旦其主力被引出阿爾卑斯山庇護,深入意大利半島,漫長的補給線就是他們的死穴!阿史那雲的輕騎或許正麵難以抗衡,但襲擾糧道、斷其歸路、疲其心神,卻是拿手好戲!屆時,朕的主力艦隊再擇機登陸,直搗羅馬!內外交困,縱有鐵甲,亦成甕中之鱉!”
    好一招陽謀!以整個意大利南部的糜爛和無數生靈為誘餌,逼對手不得不按照自己的節奏來跳舞!這份冷酷和深謀,讓婉兒心底微微發寒,卻又不得不為之歎服。她再次清晰地認識到,身邊這個男人,不僅僅是擁有強大武力的大唐皇帝,更是一個將人心、政治、戰略玩弄於股掌之間的絕世棋手。
    “那…索菲亞 f? 她如此行事,恐尾大不掉…”婉兒依舊憂慮。那把火,燒起來容易,控製卻難。
    “她?”李琰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一把刀,隻要足夠鋒利,能砍傷敵人就好。至於會不會割傷自己…那要看握刀的手,夠不夠有力。”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婉兒身上,帶著一種深意的審視,“等法蘭克人的主力被引出來,羅馬城破之日,就是這把刀…回爐重鑄之時。她的野心和暴行,自然會有人去清算。比如…那些‘義憤填膺’的意大利幸存貴族,或是…‘及時反正’的教廷人員。”
    婉兒心領神會。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索菲亞的利用價值耗盡之時,就是她為所有暴行付出代價之日。李琰甚至不需要親自出手,自然會有“受害者”和需要討好新主人的投機者,迫不及待地跳出來將她撕碎。這既是權術,也是對失控工具最徹底的廢棄。
    就在這時,艙門外傳來親衛急促的稟報:“陛下!維京艦隊埃裏克領主有訊鷹傳書!耶路撒冷方向,‘絲路之眼’亦有十萬火急密報呈送!”
    李琰眼神一凝:“進!”
    一名親衛低頭快步而入,將兩枚細小竹筒恭敬呈上。李琰先拿起標記著維京狼頭的那枚,抽出裏麵卷著的薄羊皮紙,快速掃過。上麵的諾爾斯文字跡潦草而張揚,還畫著一個簡單的骷髏頭和船錨圖案。
    “埃裏克…”李琰看完,冷哼一聲,將紙條遞給婉兒。
    婉兒接過,隻見上麵用生硬的希臘文夾雜著諾爾斯語符號寫著:“尊貴的陛下,您忠實的海上野狼埃裏克向您致意!第勒尼安海的魚兒肥美,撒丁島和科西嘉的娘們兒屁股也夠翹!俺的斧頭已經饑渴難耐,準備給您表演一下什麽叫‘維京式登陸’!放心,羅馬跑不了,俺先去熱熱身,順便給您抓幾個穿白袍的老頭兒回來下酒!——您永遠的朋友,埃裏克·血斧。”
    字裏行間充滿了維京人特有的粗野、狂妄和自行其是。他顯然沒有嚴格按照李琰的指令等待配合主力,而是擅自帶著他的長船隊,撲向了防禦相對薄弱的撒丁島和科西嘉島,美其名曰“熱身”和“側翼迂回”。
    “狂悖之徒!”婉兒蹙眉。埃裏克此舉,打亂了李琰的整體布局,萬一打草驚蛇,或者劫掠過度,反而可能讓意大利北部加強戒備。
    李琰卻並未動怒,隻是眼神更加幽深:“無妨。讓他去鬧。撒丁島和科西嘉是倫巴第人和教皇國的重要糧倉和海軍基地。埃裏克去攪合一番,正好能讓倫巴第人焦頭爛額,更無力他顧,也更迫切地希望法蘭克人南下。某種程度上…他歪打正著,也算幫了朕一個忙。” 他對這些蠻族首領的秉性早已摸透,並將其不可控性也納入了算計之中。
    接著,他拿起那枚標記著駱駝徽記的、來自耶路撒冷“絲路之眼”的密報。抽出紙條,上麵的文字卻讓他眉頭驟然鎖緊!
    紙條上的信息極其簡短,卻如同驚雷:“哈裏發宮廷劇變!大維齊爾阿卜杜勒·馬利克歸國途中遇刺身亡!綠袍聖物失蹤!主戰派將領發動政變,軟禁哈裏發穆提!‘吉哈德’聖戰令已頒!呼羅珊、敘利亞大軍異動,目標疑為…君士坦丁堡!”
    砰! 李琰的手猛地拍在海圖桌上!堅實的紫檀木桌麵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巨響,上麵的筆墨紙硯齊齊一跳!
    婉兒被這突如其來的震怒嚇了一跳,驚疑不定地看向李琰。
    李琰的臉色陰沉得可怕,眼底風暴再起,比方才情欲最盛時更加駭人!他死死盯著那紙條,仿佛要將那幾行字燒穿!
    千算萬算,沒算到阿拉伯帝國內部會突然發生如此驚天劇變!主和派核心人物阿卜杜勒·馬利克被殺,聖物失蹤,主戰派上台,聖戰令頒發!這意味著,他西征羅馬的戰略後方,即將麵臨來自東方的、全力以赴的凶猛反撲!君士坦丁堡留守兵力有限,塞奧法諾和那些剛被鎮壓下去的舊貴族若是得知消息,難免不會蠢蠢欲動!
    東西兩線,同時麵臨強敵!局麵瞬間危如累卵!
    帝心似海,此刻卻掀起了滔天巨浪。所有的旖旎、算計、從容,在這一刻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噩耗打得粉碎。李琰的目光猛地從耶路撒冷移回君士坦丁堡,又從君士坦丁堡掃向羅馬,最終,那深沉如淵的眸子,落在了婉兒蒼白而寫滿擔憂的臉上。
    艙內的空氣,再次凝固,卻不再是曖昧的粘稠,而是充滿了鐵鏽般的冰冷殺伐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