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謝瑉按時來驗屍房上值。
    孫彪今日似乎有事出了門，隻有吳庸這個副作在這裏處理昨天那具屍體的收尾工作。
    謝瑉從昨日到現在還不曾見過主作陳硯，問了其他學徒之後才知，他這些日子去了朔州處理案子，所以可能要過一段時間才能回來。
    昨日的案子草草給出了結論，她又對《洗冤錄》爛熟於心，此時倒有些不知道該做什麽好。
    為了讓自己不那麽顯眼，謝瑉便蹲在案前協助張猛整理起昨日的驗屍記錄。
    謝瑉看著張猛在紙張上奮筆疾書，字跡潦草不說，描述焦屍傷口時隻用“焦黑”“斷裂”等字眼一筆帶過，連最關鍵的半月形壓痕都寫得含糊不清。
    她有些無奈。
    這個張猛還有那兩個副作怎麽感覺和鄴城原來那個仵作周永沒有什麽區別？
    若非她昨日同底下的學徒們短暫的打了照麵，對他們有了粗淺的了解，也從他們口中得知陳硯這個主作的本事，她差點就覺得這個京城的驗屍房不過如此了。
    她耐著性子提醒張猛“張大哥，這記錄若是隻看文字，怕是再過些時日，連你自己都記不清具體傷痕了。”
    張猛正寫到煩躁處，聽到這些人又要作妖，立刻頭也不抬地斥道“要你多嘴？驗屍記錄向來如此，難不成還要我給屍體畫個像不成？”
    “畫下來未必不可。”
    謝瑉從案頭取過一支筆，在廢紙角落快速勾勒出焦屍掌心的輪廓，再用斜線標出壓痕的位置和形狀“你看，這樣標注傷口，比文字更直觀。日後查案若是需要核對，一眼就能看清細節。”
    張猛本想駁斥，眼角瞥見那幾筆勾勒竟精準得很，到了嘴邊的話硬生生咽了回去，隻梗著脖子道“胡鬧！驗屍房哪有畫圖的規矩？”
    “規矩也是人定的。”
    吳庸突然從驗屍台後抬起頭，三角眼落在謝瑉的畫稿上，露出一抹驚豔之色。
    “這法子倒是新穎，能省去不少口舌。張猛，讓她試試。”
    張猛愣住了，眼睜睜看著謝瑉接過自己的記錄，手腕靈活一勾，一個人型便出現在紙上。
    她先畫下整具焦屍的姿態，用不同深淺的線條區分燒傷程度，又在旁側單獨畫出掌心壓痕、喉間針孔等細節，每個部位旁都標注著張猛記錄的文字。
    不過半個時辰，原本枯燥的記錄就變成了圖文對照的冊子，連焦屍腰間杏黃絛子的斷裂角度都畫得一清二楚。
    張猛看得咋舌，嘴上卻不饒人“畫得再好有什麽用？能讓屍體開口說話？”
    吳庸的視線也早就被她所繪製的屍檢記錄給吸引了，他心頭湧起一股複雜的情緒。
    不得不說，這個胡人少年無論水平如何，態度自然是沒得挑。
    可就是如此嚴謹的態度，反而讓他心底萌生出一股危機感。假以時日等陳硯回來了，隻怕會對這個少年青眼有加。
    倒不如想個辦法，賣給督補司張福使一個麵子，想辦法將謝瑉踢出驗屍房！
    他正想著，驗屍房的木門就被人一腳踹開，直接將他們嚇了一跳。
    隻見一個四個穿著腚青色製服的人來者不善地衝了進來。
    為首的正是刑房總捕頭周仁。
    他一進來，沙包大的拳頭立刻狠狠砸在案上，將書桌上的筆墨紙硯震得隨之一顫“吳副作！你們這驗屍房是糊弄三歲孩童呢？”
    吳庸放下手中的刀具，慢條斯理地擦著手“周捕頭這話怎麽說？”
    “怎麽說？”他冷哼一聲“瑞豐糧倉的賬房焦屍，你們報上來的結論是查賬先生毒殺趙誠後自焚？”
    “這不是屁話嗎！”
    周仁一把抓過張猛之前寫的那份驗屍記錄“你們說焦屍右手有壓痕，卻不告訴我們形狀和位置！我們按這記錄去火場找對應物件，翻了半天隻找到塊破木板，你讓我們怎麽核對？”
    他冷笑一聲，從懷裏掏出個油紙包，裏麵是塊還未燒盡的木片。
    “還有，我們在賬房找到的桌角殘片，上麵的釘子是圓頭的，根本砸不出這種尖角壓痕！”
    他將木片拍在驗屍台“你們連這點都查不出來，這不是敷衍是什麽？”
    吳庸語氣平淡，似乎根本不把他說的話放在心上“周捕頭是說，我們漏報了證物？你別忘了，驗屍房隻對屍體負責，火場證物該歸刑房歸檔吧？”
    “歸誰歸檔？”周仁滿臉怒火“你們這驗屍記錄寫得含含糊糊，不是在影響我們刑房辦案嗎？你讓我們如何根據屍體的情況去找線索！”
    他怒火中燒，正準備再同吳庸好好掰扯一番時，目光掃過案上謝瑉的畫稿，突然頓住。
    “這是……”
    謝瑉剛畫完最後一筆，抬頭迎上周仁的視線。
    周仁拿起畫稿，手指點在掌心壓痕的圖樣上“這壓痕是這般形狀？半月形，邊緣鋒利？”
    謝瑉點頭“是。”
    周仁猛地看向吳庸，眼神銳利如刀“這麽重要的細節，你們的正式記錄裏為何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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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庸臉色微沉“不過是些細枝末節，不影響結論。”
    “影響結論？”
    周仁冷笑一聲，這麽多年的共事，他每次都要來驗屍房同這群飯桶鬧一場，如今這人居然連臉都不要了！這般冠冕堂皇的為自己的偷懶找借口。
    他突然指向謝瑉“這小子比你們實誠！我看她畫的這些，比你們整份記錄都有用！”
    說完，他上前一步，居高臨下地看著謝瑉。
    “你叫什麽名字？敢不敢跟我去瑞豐糧倉現場看看？我倒要瞧瞧，你這畫圖的本事，能不能幫我們找到真憑實據。”
    張猛見狀急了，跳出來擋在謝瑉身前“周捕頭這是幹什麽？她一個學徒，懂什麽現場查勘？要去也是我們副作大人去！”
    “你們？”周仁嗤笑一聲“就你們這敷衍了事的樣子，去了也是白搭！”
    他一把將張猛推開，直視起謝瑉“我看你和這驗屍房裏的酒肉廢物不一樣，敢不敢跟我走？”
    謝瑉握著筆的手緊了緊，目光落在畫稿上焦屍背後未被火燒的區域。
    如今副作死守著焦屍，自己根本連碰也碰不了一下，更別提解剖看看內檢情況了。
    去現場或許能找到更多線索。
    她抬頭看向周仁，朗聲道“晚輩謝瑉，願隨周捕頭同去。”
    吳庸聞言急了，突然重重一拍案台“放肆！驗屍房有規矩，學徒不得擅自離衙！”
    周仁卻掏出自己刑房捕頭的腰牌亮了亮“我奉尚書大人手令查案，調個學徒協助有何不可？”
    他一把將謝瑉拉到身邊。
    “這小子我借走了，查完案自會送回。”
    說罷，周仁帶著捕快簇擁著謝瑉，頭也不回地衝出了驗屍房。
    張猛看著謝瑉被帶走的背影，又看看臉色鐵青的吳庸，急得抓耳撓腮“吳副作，這……這可怎麽辦？讓刑房的人把學徒帶走，傳出去豈不是顯得我們驗屍房無能？”
    吳庸沒理會他，隻是死死盯著案上那幅未完成的畫稿，三角眼裏翻湧著晦暗不明的光
    謝瑉畫到一半的焦屍背部壓痕，像一根刺，紮得他心頭莫名發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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