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拉開當鋪大門，門外依舊是那條冷清的街道。他回頭看了一眼阿四。
    “帶上你媽給的所有符。這次，可能不夠用。”
    阿四的臉瞬間垮成了苦瓜。他手忙腳亂地從櫃台底下、抽屜深處、乃至自己貼身的口袋裏，掏出一遝又一遝黃色的符紙，像個準備去趕考卻發現沒帶準考證的書生。
    “掌櫃的，你認真的？我媽說這些符都是限量版，天師府的老道長親手畫的，用一張少一張，平時讓我省著點用，用來貼僵屍都嫌浪費！”
    他一邊抱怨，一邊小心翼翼地把那些寶貝符紙塞進懷裏，動作虔誠得像是在裝殮傳家寶。
    “貼僵屍？”林默的嘴角抽了抽，“你還真打算用它來對付物理單位？”
    “不然呢？難道拿去墊桌腳啊？”阿四理直氣壯。
    黑貓從林默的肩膀上輕盈地躍下，踱著優雅的貓步，繞著阿四轉了一圈，最後停下來，用一種看傻子的眼神看著他。
    “蠢貨。這次的對手，你把天師府的祖師爺請下來，陪他喝兩杯茶，他都未必願意插手。這些符，最多能讓你在被拆成零件的時候，心裏能稍微有點安全感。”
    “臥槽，貓爺你別嚇我！”阿四的腿肚子開始轉筋，“什麽叫拆成零件？我們這是去談判，文明社會，動口不動手！”
    林默沒再理會一人一貓的日常互懟，徑直走進了雨後的街道。空氣中帶著泥土的腥味和城市的清冷，遠處的霓虹在濕漉漉的地麵上拖出長長的倒影。
    他們的目的地，位於城市邊緣的老工業區。那裏是被遺忘的角落，巨大的廠房像一頭頭生鏽的鋼鐵巨獸，沉默地趴窩在夜色裏。
    根據那份刻在林默靈魂裏的契約指引，【一九四二號倉庫】就在這片鋼鐵墳場的中心。
    出租車司機把他們扔在路口，看他們的眼神活像在看三個主動去跳黃浦江的傻子，一腳油門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掌櫃的，我……我有點腿軟。”阿四抱著個包，包裏塞滿了符紙，此刻卻像是抱著個炸藥包，“這地方陰氣也太重了，比亂葬崗還邪門。”
    “這裏死過人嗎？”阿四緊張地四下張望。
    “沒死過人。”黑貓的聲音幽幽傳來，“但有很多東西，從這裏‘出生’。”
    走了約莫十幾分鍾，一座與眾不同的倉庫出現在他們麵前。它比周圍的建築更加古老，牆壁是那種混著煤渣的深灰色磚石，巨大的鐵門上鏽跡斑斑，門上用紅漆噴著四個褪色的數字：1942。
    沒有鎖，沒有門禁，甚至沒有一絲縫隙。整扇門像是和牆壁長在了一起，渾然一體。
    “這……怎麽進去？用炸藥嗎？”阿四咽了口唾沫。
    林默沒有回答。他走到那扇冰冷的鐵門前，伸出了自己的右手。他沒有去推，也沒有去敲，隻是將手掌，輕輕地貼在了門上。
    一瞬間，他感覺到一股熟悉的、源自靈魂深處的拉扯感。那是“租客”與“房東”之間的鏈接。
    “開門。”林默輕聲說，“收租的來了。”
    他的話音落下，鐵門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卻像一道投入水中的幻影，表麵泛起一圈圈漣漪。眼前的景象開始扭曲、模糊。
    阿四隻覺得眼前一花，腳下一空，整個人像是被卷入了一個無形的漩渦。
    當他再次恢複視覺時，發現自己已經不在那個破敗的工業區。
    這裏是一個……無法用語言形容的地方。
    腳下是光潔如鏡的白色地麵，頭頂是無限延伸的純白穹頂。沒有牆壁，沒有邊界，整個空間白得讓人心慌，白得讓人感覺不到時間和距離。
    在這一片純白的中央，擺著一張黑色的、由不知名金屬製成的辦公桌。
    一個“人”，正坐在桌後。
    它穿著一身嚴絲合縫的黑色西裝，打著領帶，甚至還戴著一副金絲眼鏡。但它沒有五官。它的臉，是一片光滑的、流淌著無數細微數據流的……屏幕。
    它就像一個從賽博朋克世界裏走出來的，絕對理性的終極官僚。
    “客戶編號7351，林默。”那個沒有五官的“人”開口了，聲音是電子合成的，不帶一絲一毫的情感波動，平直得像一條心電圖的直線，“以及兩位未登記的附屬人員。你們的來訪並未預約。根據《肉身典獄管理條例》第114條，擅闖辦公區域，將被視為違約。”
    阿四張大了嘴，半天說不出來一個字。他腦子裏唯一的念頭是：這他媽比克蘇魯還嚇人，克蘇魯至少長得還像個生物，這玩意兒……連生物都算不上了！
    黑貓弓著背，喉嚨裏發出低沉的嘶吼，全身的毛都炸了起來。它感受到的，是遠超北川雄那種寄生蟲的、更高維度的、純粹的“規則”層麵的壓迫。
    林默卻顯得異常平靜。他拉過一張憑空出現的椅子，大馬金刀地坐了下來，甚至還翹起了二郎腿。
    “我不是來拜訪的，我是來解約的。”他把那枚代表著三濟典當鋪的金牌，扔在了桌子上，發出“當”的一聲脆響。
    那個被他稱為“包工頭”的西裝人，光滑的臉屏上數據流微微加速了一下。
    “解約請求已收到。”它的聲音依舊毫無波瀾，“根據您簽署的《靈魂碎片寄存及肉身租賃協議》，提前解約需要支付罰金。經計算，您的肉身自簽訂協議起，已使用七十年，期間發生嚴重破損三次，輕微破損十七次，並進行了一次非授權的靈魂補全操作。綜合評估，您需要支付的違約金為，十萬點標準陰德。”
    “十萬點？”阿四差點跳起來，“你怎麽不去搶？！你知道十萬點陰德是什麽概念嗎？把整個上海的壞蛋都抓起來超度一遍都湊不夠！”
    西裝人完全無視了阿四的咆哮，它光滑的臉上，浮現出一行冰冷的金色文字。
    【當前賬戶餘額：4510點。支付能力不足，解約請求駁回。】
    它微微側頭，像是在看一件物品。
    “林默先生，本‘典獄’並非慈善機構。我們為像您這樣靈魂破碎、瀕臨消散的個體，提供一個穩定的‘容器’，讓你們得以存續。代價，僅僅是當‘容器’生命周期結束後，將‘容器’本身，以及您在存續期間產生的所有‘增值部分’，例如陰德、修為、記憶等，一並歸還。這是一筆公平的交易。”
    “公平？”林默笑了，笑聲在這片空曠的白色空間裏顯得格外刺耳，“你管這叫公平？你隻是個放高利貸的。趁著別人出車禍快死了，靈魂都碎成了二維碼，衝上去跟人家說‘小夥子，我借你一輛共享單車騎騎，不要錢，等你騎到終點了，把你這輩子賺的錢連同你這個人一起給我就行’。這他媽叫公平？”
    “您的比喻，通俗易懂，但缺乏精確性。”西裝人臉上的數據流再次加速，“我們是秩序的維護者，防止無主的靈魂碎片汙染世界。您所說的北川雄，隻是一個意外的‘病毒’，他利用了我們係統的漏洞，擅自進行了多次‘續租’。對於此漏洞，我們深表遺憾，並在係統升級後予以修複。”
    它頓了頓，聲音裏第一次出現了一種類似“勸告”的語調。
    “林默先生，您是一個聰明的客戶。您應該明白，與‘典獄’為敵，是毫無意義的。放棄抵抗，安然度過您在‘容器’裏的最後時光，對我們雙方都是最優解。否則，我們有權強製執行‘回收’程序。”
    話音剛落，林默眼前的景象猛然一變。
    他看到了無數個靈魂，被禁錮在一個個透明的、像是電池一樣的格子裏。這些靈魂表情痛苦，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他們的身體，在人間行走，生活，卻不知道自己隻是一個被遠程操控的木偶。
    “看到了嗎？”西裝人的聲音在他腦海中響起，“他們都是違約者。他們的身體，現在是我們寶貴的資產。而他們的靈魂，將作為能源，為‘典獄’服務，直到徹底消散。”
    幻象消失，林默依舊坐在那張椅子上，臉色有些蒼白，但眼神卻更加銳利。
    “恐嚇完了？該談正事了。”
    他身體前傾，雙手交叉放在桌上，直視著那張光滑的臉。
    “十萬點陰德，我付不起。但我可以換一種方式結賬。”
    西裝人臉上的數據流停頓了。
    “哦？”
    “我確實隻有四千五百一十點陰德。”林默的語氣平靜而堅定，“但這點錢，拿來當個訴訟費，應該是夠了。”
    “訴訟？”西裝人似乎無法理解這個詞匯。
    “沒錯。”林默的嘴角，扯出一個危險的弧度，“我，三濟典當鋪現任掌櫃，林默。現在以天道契約公證方的身份，正式向天道監察庭，起訴‘肉身典獄’係統存在欺詐、非法拘禁靈魂、擾亂因果秩序等多項違規操作！”
    他的話，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麵的炸彈。
    整個純白的空間，第一次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西裝人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光滑的臉上，數據流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瘋狂閃爍，甚至爆出了幾點火花！
    “你在做什麽！你這是在濫用權限！天道公證權不是讓你用來處理私人恩怨的！”它的聲音第一次出現了劇烈的情緒波動，尖銳而刺耳。
    “私人恩怨？”林默冷笑一聲，“北川雄竊取上百位天才七十年的生命，這是不是通過你的係統漏洞實現的？你這個‘典獄長’，算不算玩忽職守？那些被囚禁的靈魂，他們的痛苦，他們的怨恨，這筆爛賬，是不是該記在你的頭上？”
    “我，林默，贖回自己的靈魂，花了九點陰德。”
    “我，救回張小桃的大腦，花了三百七十點陰德。”
    “我，替小倩和那上百個冤魂討還公道，把北川雄挫骨揚灰，賺了四百七十點，又花了一百點。裏外裏，我還倒貼了！”
    他一字一句，聲音越來越響，帶著滔天的怒火和無與倫比的決絕。
    “現在，我用我賬戶裏剩下的全部【四千五百一十點陰德】，作為訴訟保證金！我要告你！我要讓天道，來親自審計一下你這家黑店，到底有多少爛賬！！”
    “不！！”西裝人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
    它怕了。
    它的存在，就是建立在天道規則的灰色地帶。它就像一個巨大的金融詐騙集團，一旦被官方審計，麵臨的隻有破產清算！
    林默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吼出了最後一句話。
    “結賬！”
    “轟——隆——！！！”
    回應他的，不再是雷鳴。
    而是整個白色空間，從穹頂之上，裂開了一道巨大的、金色的裂縫！
    那不是光，那是純粹的、至高無上的“法”與“理”！
    一道金色的光柱，從裂縫中轟然落下，精準地籠罩住那個瘋狂顫抖的西裝人。
    在光柱的照耀下，西裝人的身體開始分解，不是化為灰燼，而是化為無數最基礎的、代表著因果與契約的金色符文。
    【經審查，‘肉身典獄’係統存在173,421項嚴重違規。】
    【判決：係統即刻解散，所有資產充公，所有非法契約作廢。】
    【判決：所有被非法拘禁的靈魂，即刻解放，歸入輪回。】
    一個宏大、威嚴、不帶任何感情的聲音，響徹在整個空間。
    那個西裝人，在金光中連一聲慘叫都沒能發出，就徹底分解，化作漫天飛舞的金色符文，被光柱吸收殆盡。
    隨著它的消失，整個白色空間開始像玻璃一樣寸寸碎裂。
    阿四和黑貓已經被這神仙打架般的場麵驚得動彈不得。
    林默的手機，在此刻自動亮起。
    【檢舉揭發‘肉身典獄’重大違規行為，維護天道秩序，行為判定：大功。】
    【獎勵：陰德十萬點。】
    【扣除：訴訟保證金四千五百一十點。】
    【當前結算陰德：九萬五千四百九十點。】
    【特殊事項：客戶編號7351《靈魂碎片寄存及肉身租賃協議》已作廢。客戶林默，已完全取回其肉身所有權。】
    【交易完成，歡迎下次使用。】
    林默看著手機屏幕上那一長串數字，咧嘴笑了。
    世界轟然破碎。
    下一秒，他們三人發現自己又回到了那條冷清的街道上，【一九四二號倉庫】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長滿雜草的空地。
    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
    新的一天，開始了。
    “掌……掌櫃的……”阿四的聲音抖得像篩糠，“我……我們……剛才是不是……把天給捅了個窟窿？”
    林默收起手機，伸了個懶腰。他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輕鬆。那種靈魂與肉體之間若有若無的隔閡感，徹底消失了。他現在，是這具身體唯一且永恒的主人。
    “不。”他拍了拍阿四的肩膀，朝著三濟典當鋪的方向走去，“我們隻是幫一個賴賬的房東，辦理了一下破產清算。”
    朝陽的光輝，將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黑貓跳回林默的肩膀，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蜷縮起來，仿佛剛才那場毀天滅地的“訴訟”隻是一場無聊的鬧劇。
    阿四跟在後麵，一邊走一邊掐自己的大腿，嘴裏不停地念叨著：“發財了……發財了……九萬多點……這得換多少個航母編隊啊……”
    林默沒有說話，隻是加快了腳步。
    他推開三濟典當鋪那扇熟悉的木門，清晨的陽光爭先恐後地湧了進來，將店裏照得一片通明。
    他把那枚金牌，重新掛回了牆上。
    ***
    三濟典當鋪流水賬（戊戌年三月十四日卯時正）
    ■陰德點收支
    收入：九萬五千四百九十點（檢舉‘肉身典獄’係統，天道結算獎勵）。
    支出：四千五百一十點（支付天道訴訟保證金）。
    當前餘額：九萬五千四百九十點。
    ■特殊事項記錄
    ?林默以身為餌，進入【一九四二號倉庫】，與【肉身典獄】係統終端進行正麵交涉。
    ?談判破裂，林默啟動【天道公證權】，以全部身家（4510點陰德）為代價，向天道監察庭提起訴訟。
    ?訴訟成功，【肉身典獄】係統因存在重大違規被天道強製解散清算。
    ?林默與【肉身典獄】的契約被判無效，完全取回肉身所有權。
    ?因檢舉有功，獲天道獎勵陰德十萬點，扣除訴訟費後，淨賺九萬五千四百九十點。
    ?本卷所有因果，至此全部了結。
    ■物品損耗
    ?阿四他媽的符紙若幹（未使用，但受到了驚嚇）。
    ?【蕩穢湯】x1（仍在封存中，暫時用不上了）。
    ■人員狀態
    ?林默：身體與靈魂徹底融合，再無後顧之憂。陰德賬戶餘額暴漲，精神狀態切換至【有錢有閑的包租公】模式。
    ?阿四：世界觀已徹底格式化，正在學習如何麵對一個餘額寶裏有九萬多塊“巨款”的老板。
    ?黑貓（Hei爺）：對本次行動的收益表示非常滿意，認為這才是符合典當鋪身份的“創收”方式，已進入賢者模式。
    ■下步計劃
    ?睡個好覺。
    ?考慮一下九萬多點陰德該怎麽花。
    ?也許，可以先把那鍋【蕩穢湯】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