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嵐說話的功夫，又從旁邊撿起來一塊寫著“汪景春”三個字的牌位，擦幹淨認真擺放起來。
    “我一向不太喜歡契約什麽東西，從前一輩子到這一輩子，我真正契約的隻有兩件東西。”
    女子指指自己的眉心，異火的印記閃了一下。
    “一件是上一次試煉，前輩們賜予的異火，我當時從戰傀府偷了金烏的精魄，急需要異火替我遮掩。”
    九晟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坊主在什麽地方偷過東西的事情，就不必告訴我了。”
    薛嵐點點頭表示了解，隨後接著往下說：
    “另一件就是我上一輩子的仙劍燼光，如今的北域川狼屬長君。她是我的肋骨所煉製的，但是我契約她都有些後悔。”
    自己輕輕鬆鬆就一死了之了，把自己的佩劍逼成那個樣子。
    女子不斷彎腰，將那一個個寫著名字的牌位撿起來。
    “秦令時！”薛嵐輕輕念出上麵的三個字。
    “這秦長老的名字還挺好聽的！”
    薛嵐將一塊牌位擺正的時候感慨道。
    偌大的主煉場洞室之中，女子自顧自說著話，像是在說給身後的九晟聽。
    又像是在說給自己聽。
    站在薛嵐身後的老者看著女子的背影，終於忍不住開口發問：
    “為何不契約？與法器建立契約，方能發揮出它最大的威力！”
    薛嵐聽見老者的聲音，轉頭鄭重開口：
    “因為器物有靈！”
    這元明界之中縱然有眾多善於煉器的大師，但是卻沒有人比薛嵐更理解什麽叫器物有靈。
    單刀，引魂，燼光，乃至於眼前的九晟……
    “法器和人一樣，也會有自己想做的事情。”薛嵐輕輕開口。
    “輔佐萬工坊主，傾力修補元明界，這便是我的願望。”九晟開口，聲音鏗鏘有力。
    薛嵐不以為意，她分心和老者說話，但是手上的動作卻一刻都沒有停。
    “那不是你的願望，那隻是第一任坊主你的任務！”
    薛嵐灰眸平靜無波，仿佛是一灘永遠都不會泛起漣漪的死水，卻能非常輕易地向別人傳達她的情感。
    她聲音之中帶著不容拒絕的命令感，但是又像是什麽鄭重的囑托：
    “如今作為萬工坊的新一任坊主，我也有給你的任務！”
    薛嵐撿起一個有些破損的牌位，上麵的字跡已經在長久的時間之中被磨損了。
    她舉起手中的牌位問九晟：“這是什麽時候壞的？”
    九晟不假思索開口：“五千一百二十四年前。”
    薛嵐輕輕一笑：“叫什麽名字？”
    “淩烽煙！”
    前後兩次，都是不假思索，果決無比的回答。
    薛嵐手中出現了一柄小小的刻刀，她看了一眼旁邊的牌位，手腕動作之際便是將淩烽煙三個字全部刻了上去。
    “九前輩你知道嗎？”女子的聲音淡淡的：“荒域戰場之上死去的所有軍士和修仙者，他們的名字全部被刻在鎮功碑之上。”
    薛嵐將那重新刻上名字的牌位擺好。
    “元明界到了如今這個地步，有的是人願意為了守護家園死去，魂飛魄散。”
    “他們害怕的不是犧牲，而是遺忘……”
    幾十年遺忘犧牲的前輩，幾百年遺忘戰爭的慘烈，幾千年遺忘魔族的入侵。
    這才是最可怕的東西。
    薛嵐知道，九晟也知道。
    老者僵硬的身體動了起來，他緩緩走到薛嵐的身邊，彎腰去撿牌位。聲音沙啞蒼涼：
    “沒有忘記。”
    萬工坊的魂魄們，從來沒有忘記過那些在漫長歲月之中消失的同伴。
    “隻是害怕自己退縮，總想著會有相逢的一日。”
    是啊！
    薛嵐心想著，共同為了一個目標以魂為線，徹底融入元明界的山河之中，怎麽不算是一種徹底的相逢呢？
    但是這種沒有姓名，沒有人記著的功勳，實在是太殘酷了。
    “我不想和你簽訂契約，是想要你記著我們。”薛嵐直話直說，女子的聲音之中也帶上了一些沙啞。
    “現在針是我，我要遊曆山河，讓盡可能多的人認識我，然後再剪斷因果的絲線，讓盡可能多的人忘掉我。”
    “種花的是我，把花親手掐掉的也是我。”
    薛嵐好像是累了，女子坐在一邊的台子上麵，兩個牌位的中間。
    “不僅如此，我還有將自己的妖魂作為燃料，到那時候，我多半也會忘記一些東西。”
    “但是九前輩……我並不想被忘記，也不想做那個忘記的人。”
    “你有什麽好辦法嗎？”
    九晟用袖子擦著手中的牌位，沉默不語。
    薛嵐為萬工坊帶來了比之前更高明的方法，為元明界帶來了更大的希望。
    他不會勸薛嵐放棄，萬工坊之中任何一個魂魄都不會。
    灰衣老者看著身邊年輕女子臉上深刻的悲傷，開始有些相信她之前說的話了。
    這位狼君大人，說不定真是因為貪戀世間溫暖，才想著要拯救元明界的。
    若是一個人逃走，那實在是太孤獨了。
    “你看……你也沒有辦法。”薛嵐歎了一口氣。
    “九前輩，我不和你簽訂契約，不讓你參加到鑄界補天之中。你隻負責在這主煉場之中守著這些牌位。”
    “若是成了，便在此處祭奠他們的功績。”
    “若是沒有成功，那請你在元明界坍塌之前，給我等上一炷香！”
    這段話，徹底讓九晟的硬心腸軟了下來……
    等到老者反應過來的時候，薛嵐已經離開主煉場去看素君劍的情況去了。
    老者的手中，多了一塊小小的牌位。
    它比其他的牌位都要小一圈，木料是嶄新的青柳木。
    上麵名字的筆畫清晰可見。
    就是字不太好看，太古板了。
    老者將那小牌位放在最上麵最顯眼的地方，隨後大手一揮。
    當年薛嵐引天雷在主煉場劈開的洞，九晟沒有刻意去修，此時老者撤去上麵的障眼法，一束溫暖的陽光便是從洞中射了下來。
    那光束穿過層層疊疊的藤蔓，穿過不斷漂浮的微塵。
    最後落在那方才放好的小牌位上麵，照亮了上麵筆鋒古怪，嚴整過頭的兩個字——薛嵐。
    老者輕笑了一聲，揮袖之間吹滅了周圍所有蠟燭。
    暗室燭火微微久遠，也是時候見見天光了。
    希望薛嵐，是他們的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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