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行者，未亡人。
    在慎算真人的呼喚之下，那被綁在祭台柱子上麵的“怪物”緩緩抬頭，渾濁的眼珠看向他的方向。
    慎算真人老淚縱橫，老者踉蹌著往前走了幾步：
    “遠兒……”
    台上的“怪物”一下子愣住了。
    是師尊……
    隻有師尊！
    多年不曾劇烈跳動的心髒在一瞬間狂跳了起來，他在柱子上麵不斷掙紮著，牽扯著束縛的鎖鏈嘩啦響。
    怎麽能是師尊一個人來？
    為什麽是師尊一個人來。
    “原來這是你的弟子。”
    一直在師徒二人中間看著的聽奴突然開口，陰鷙的紅眸之中閃過一抹晦澀的光。
    “祭司大人！”
    薛嵐看著聽奴的表情淡淡開口，身後懸浮著的引魂劍散發出一陣耀眼的金光。
    女子灰白的瞳眸之中冷意更甚，說話的語氣卻是輕鬆恣意，仿佛不是在和魔族祭司放狠話，而是在討論天氣：
    “最好不要動別的心思。”
    聽奴知道銀月蒼狼一族的小輩素來狂妄，畢竟一出生就是元明界最頂尖的冰靈根，族群強大成長過程之中基本不可能有危險。
    真是在長君大人的庇佑之下活得無憂無慮的小白狼。
    老者在心中感歎了一句，隨後魔念散開探查了一下薛嵐，語氣沙啞：
    “這一次，你還是要用那位大人的名諱嗎？”
    薛嵐淡淡看了他一眼，灰白眸子平靜無波，有恃無恐地開口：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就是薛嵐！”
    聽奴有些忌憚薛嵐。
    能說出這種話的小白狼，八成是北域川最頂尖的那批弟子，飽受長君寵愛。
    眼下魔神蘇醒大計在即，不好讓那位來找麻煩。
    不如……
    聽奴冷冷地看了薛嵐一眼。
    將這小白狼煉製成有思想的魔魁，抽取靈根送往林家……
    也算是維持魔族和林家的交易。
    想到這裏，老者背在身後的手中憑空出現了一抹暗光。
    薛嵐忍不住在心中冷笑了一聲。
    旁人可能不知道聽奴手裏捏著的是什麽，但是可是再清楚不過了。
    那是一顆等級很高的夢魔種子。
    薛嵐懶懶抬眼看著聽奴，琉璃般的眸子之中映射出周圍深重的紅霧，竟然給他一種被野獸盯上的感覺。
    聽奴心中微驚。
    這就是銀月蒼狼嗎？元明界為數不多的頂尖掠食者之一。
    小小年紀就擁有如此駭人的神態，一雙灰白的眸子之中滿是冰冷的殺意，仿佛下一瞬間就要變為本體撲上來將他的喉管咬斷。
    讓他想起了某些塵封了千年的回憶。
    老者這樣想著，抬手在身後將那夢魔種子悄悄丟了出去，裹挾著魔氣的果實陷入周圍的紅霧之中，轉瞬之間便是消失不見了。
    他自認為自己的動作神不知鬼不覺，沒有察覺到對麵女子微微勾起嘴角，神情之中閃過一絲輕蔑。
    薛嵐大概已經猜出來聽奴的盤算了。
    他礙於狼屬長君的威名不敢直接殺了薛嵐，但是又不想放過薛嵐。
    屬於既要又要，現等著遭報應。
    想到這裏，薛嵐悄悄給身後的慎算真人傳音：
    “師伯，此戰不可避免，薛嵐會負責拖住這位祭司大人。”
    “師兄就交給師伯了。”
    “嵐嵐！”
    慎算真人將視線從已然不成人形的宮遠身上抽離開來，語氣之中滿是擔憂：
    “這畢竟是個化神期修士。”
    “師伯放心。”薛嵐語氣沉穩，自信從容：
    “薛嵐也不是實在的元嬰初期的修士，都是活了至少千年的老妖怪，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師伯按照我說的做就好。”
    聽奴看見對麵一襲黑衣的年輕女子微微眯起眼睛，隨後露出一個淺淡的笑容，溫潤的眉眼在一瞬間綻開，像是山水潑墨著色，豔麗生華。
    “祭司大人是不相信薛嵐的話嗎？”
    女子輕輕抬手，身後懸浮著的引魂劍瞬間便是到了她手中，薛嵐右手執劍，左手成劍指緩緩搭在引魂劍的劍身之上：
    “不過那也沒關係。”
    “今日就算是把這魔界掀翻。我也要將你身後之人帶走。”
    話音落下的一瞬間，薛嵐眉間異火印記猝然亮起，一簇耀眼的青紅色火焰從其中飛出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攀著女子的手臂落在了引魂劍之上。
    “著！”
    大戰一觸即發，幾乎是在女子開口的一瞬間，一條青紅色的火龍便是飛向了聽奴的麵門，所過之處連空氣都是燃燒了起來，身著靛藍色衣袍的老者隨手一抬便是擋住了這條火龍，指尖牽著它撞到了祭台邊上。
    “轟！”
    火龍和祭台邊緣相撞發出了一聲巨響，濺出的火星落在祭台之上的凹槽之中，頃刻之間便是一片火光。
    在火光之後，慎算真人的身影恍如一片枯黃的竹葉，飛快地向著宮遠的方向飛去。
    “你以為這祭台是什麽地方？”
    聽奴冷哼一聲，眼中滿是輕蔑，老者抬手一掌拍出，淩冽的掌風落在宮遠身後的柱子之上，比慎算真人快了一倍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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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掌風落在柱子上麵的一瞬間，一個泛著烏光的禁製飛速以宮遠為中心展開，最後直接將慎算真人擋在了離弟子三米之外。
    “咳咳！噗！”
    老者被禁製中傷，落在祭壇之上時吐出一口粘膩的鮮血，往日保養得當的胡子上麵掛著血珠，狼狽萬分。
    身後傳來聽奴冰冷得意的聲音：
    “愚蠢的人族。”
    “祭祀一旦開始，誰都不能接近祭品。”
    老者緩緩抬手，無邊的魔氣在半空之中化為一隻巨爪向著慎算真人抓了過去。卻在半路上被薛嵐擋住。
    黑衣女子輕巧地落在慎算真人前麵，手中引魂劍之上劍氣流轉，在一瞬間幻化出群山疊嶂。參差不齊地群山在引魂劍的劍尖不斷旋轉，最後化為一個深不見底的旋渦死死咬住那隻魔氣幻化的巨爪。
    “這是……”聽奴眼中出現了些許訝異之色，老者喃喃開口：
    “輪回之力。”
    “元明界竟然還有輪回之力！”
    老者的聲音在一瞬間癲狂起來，原本看上去勉強是個人的麵容不斷扭曲，竟是從一張臉分割成了兩張，嘴角一直豁到了耳朵邊上。
    “把它給我！”聽奴對著薛嵐緩緩伸手：
    “我可以不殺你。”
    “癡人說夢！”
    薛嵐反駁的話還沒有說出口，身後便傳來慎算真人沙啞堅定的聲音。
    女子輕輕轉頭，看見慎算真人已經擦掉了臉上的血跡，用來占卜的玄天龜甲懸浮在老者的胸前，其上所有的卦文都是亮了起來。
    “你說我進不了這禁製……笑話！”
    老者說著直接抬手按在了身後的禁製之上，看著聽奴的眼神之中滿是決然。
    老者譏誚開口：
    “魔族的祭司，沒有聽說過什麽叫同命卦吧？”
    慎算真人對著聽奴緩緩張開自己的右手，手心之中不知什麽時候竟然出現了一個不斷閃動的白色符文，看上去像是套在一起的兩個圓環，太極八卦在下麵不斷轉動著，上麵的卦象一個個亮起來，映亮了慎算真人那雙灰暗了許久的眸子。
    聽奴猛然看向祭台之上禁製中的宮遠，青年垂在身側早已變形的右手之中竟然也出現了一個八卦的印記。
    “人族瘋子！”
    老者氣急敗壞地開口，抬手便是向著慎算真人打去一道魔光。
    漆黑的魔光化為一條扭曲的毒蛇向著慎算真人的胸口飛去，卻在距離他一尺不到的地方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擋住，不可前進一寸。
    慎算真人冷冷看了聽奴一眼，沙啞開口：
    “命途無兩之人，運星相照之人，所求契合之人方可開啟同命卦。”
    “在你這祭壇的眼中，老夫亦是祭品。”
    “老夫做了這個祭品，以此開卦。若此卦不解。萬事萬物，莫要礙我！”
    老者開始整理自己的衣服。
    沒有使用法術，慎算真人緩慢地撫平自己衣襟之上的褶皺，擦去粘在胡子上麵的血珠，隨後轉身對著薛嵐輕輕一笑，聲音溫柔沙啞，如曠野之上撫過的一陣微風：
    “嵐嵐，師伯到地方了。”
    薛嵐心中一陣難言的酸澀，女子強忍著讓眼淚沒有落下來，她從自己袖子裏麵拿出宮遠的玄天龜甲塞到慎算真人手中，拚命壓抑著自己聲音之中的哭腔：
    “師伯去吧。”
    老者看了一眼手中的玄天龜甲，輕輕對著薛嵐點了點頭。
    他抬頭目不轉睛看著祭台之上的宮遠，眼中溫柔慈愛之色化為不息的河流。
    不知何處起清風，驅邪蕩魔送青竹。
    老者開始一步步向著祭壇走去，方才擋住他的禁製竟然被老者輕輕鬆鬆就穿了過去。
    老者身上的生氣一絲絲逸散開來，融入周圍的魔霧之中。
    薛嵐和聽奴都聽見了老者沙啞卻嘹亮的聲音：
    “宮遠！”
    被綁在柱子上麵侵蝕得失去理智的“怪物”在一瞬間恢複了些許理智，他緩緩抬頭，填滿了白翳的眼瞳之中滾落一顆渾濁的淚珠。
    “師尊！”
    “狂妄！”
    聽奴看著慎算真人師徒邪笑著。
    “同命同道之人又如何？入了祭壇，終究隻是獻給魔神大人的祭品罷了。”
    老者對著祭台之上緩慢前行的慎算真人抬手：
    “元明界？”
    “不過全是螻蟻罷了！”
    “錚！”
    一聲金鐵交擊的脆響之後，薛嵐被打飛到數十米之外，女子勉力穩住自己的身體，擦了一下嘴角滲出的鮮血冷冷開口：
    “螻蟻？”
    一道金光從引魂劍之中飛了出來，在薛嵐麵前化為玉雪可愛的小姑娘，擋在薛嵐麵前，看向聽奴的眼神之中滿是怒火。
    薛嵐捂著自己的胸口緩緩直起腰，一雙灰白的瞳眸之中滿是憐憫：
    “細雨落天化為江河湖海，你又怎知……螻蟻合聚不可吞魔！”
    “引魂！”
    隨著女子淒厲開口，整個魔族祭台的下麵突然出現一個巨大的金色圓環，和引魂眉心的輪回印記一模一樣。
    瓷娃娃般的引魂懸浮在薛嵐麵前，掌心合十之後再緩緩分開。帶著淺淺金色的瞳眸之中出現一抹冰冷的蔑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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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天十合，顯!”
    “轟隆！”
    聽奴駭然低頭，發現自己腳下竟是裂開了一條巨大的裂縫，一條淡藍色的河流自裂縫之中生了上來，其中漂浮著數以萬計的冤魂，頃刻之間便是纏上了他的身體，像是野獸一般撕咬了起來。
    “地脈！”
    老者的氣定神閑終於被打破了，他抬手將攀附在自己身上撕咬的冤魂打下去，惡狠狠地看向薛嵐。
    一撥冤魂剛被拍下去，下一波冤魂便是撲了上來。
    他們懷揣著對魔族最深刻的恨化為河流衝上來。
    不惜灰飛煙滅。
    薛嵐看著聽奴緩緩一笑：
    “祭司大人是不是很好奇，為什麽荒域之中會有地脈？”
    女子一字一頓開口：
    “叛元明界者，能是什麽好東西？”
    聽奴臉色微微一變，他冷冷看向薛嵐：
    “你以為就憑這些遊魂，便可以殺了我嗎？”
    薛嵐看著聽奴活動了一下自己的手腕：
    “祭司大人莫要想得太多，薛嵐並沒有想要殺你。”
    聽奴心裏咯噔一下。一種不好的預感在一瞬間充斥了他整顆心髒。
    但是已經晚了。
    他看見女子緩緩活動了一下自己的手腕，隨後露出一個癲狂的笑容：
    “祭司大人，你該走了！”
    女子話音剛落，一股巨大的不容違抗的吸力便是從老者身後傳了過來。與此同時，他的腦海之中傳來女子驚恐萬分的聲音：
    “祭司救我！”
    是四公主殿下！
    老者拚命逍遙掙脫拉扯著自己的吸力，但是卻毫無效果。
    不但如此，在接觸到這股吸力的一瞬間，他原本壓製的修為像是永遠被固定在了化神後期，根本無法解封！
    離開魔界中心的最後一眼，老者看見了氣定神閑的薛嵐。
    一襲黑衣的女子緩緩抬手輕撫過手中短劍的劍刃，與此同時，一股極其熟悉的劍意從女子身上噴薄而出，漫天寒霜籠罩了整個祭台。
    老者的瞳孔驟縮……
    是她！
    “薛嵐！”
    聽奴暴躁的聲音響徹整個魔界，薛嵐則是淡淡抬眼：
    “被認出來了啊。”
    “真沒意思。”
    女子手中引魂劍挽了一個劍花，隨後直指宮遠身上的鎖鏈。
    女子輕飄飄地開口：
    “師兄，偏頭！”
    宮遠下意識偏頭，下一瞬，一道徹骨的寒意攜三千風雪掠過他的耳邊，直接撞在束縛他的鎖鏈之上。
    “嘩啦！”
    堅硬無比的鎖鏈在一瞬間斷成萬千晶亮的冰碎，落在地上的時候濺起一地脆響。
    宮遠緩緩搖晃了兩下向前倒去，但是下一瞬，一個清瘦骨感的軀體穩穩地撐住了他。
    眼前模糊地出現了一片淡青色的衣角，宮遠露出一個扭曲的笑容，將自己的頭放在慎算真人的肩膀之上：
    “我就知道師尊會來的。”
    慎算真人看著懷中多年不見的大徒弟，露出一個苦澀無比的笑容：
    “師尊來了！”老者喃喃道，隨後將手中的玄天龜甲塞到宮遠懷裏，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容，一如當年第一次教授宮遠卜算之術時。
    老者從自己的袖子裏麵拿出來很多東西，一件件擺在祭台上麵。
    薛嵐看著慎算真人拿出來的那些東西，眼眶再一次濕了。
    那是一卷張明秋手抄的法訣，幾樣柳依依和甘霖喜歡的人間小玩意兒，半塊齊頌卜算的時候摔壞的龜甲……
    以及來自玄煌宗後山的一捧醒月花，從算道峰折下的一支春桃。
    老者輕輕撫摸著弟子臉上的堅硬甲胄，笑得堅決又溫和：
    “等算完這一卦，我們就可以團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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