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四海腳店,愛住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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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風吹過亂葬崗,卷起一股腐敗的土腥氣,刮在人臉上,又幹又澀。
    遠方的神都,是一片連綿不絕的燈海。
    從那片燈海裏看過來,這裏,隻是一片被遺忘的黑暗。
    王二攙著李大,李大整個人都掛在他身上,身體還在輕微地哆嗦,嘴裏發出無意識的、壓抑的嗚咽。
    剛才在坑裏醒來的那一幕,顯然已經擊潰了他最後一道防線。
    “走吧。”
    王二看了一眼林琛的背影,又低頭看了看已經神誌不清的李大,咬了咬牙,架著他跟了上去。
    三人一瘸一拐,像是三隻從墳地裏爬出來的孤魂野鬼,慢慢地,靠近了那座不夜之城。
    子時已過,城門早已落鎖。
    他們要去的地方,是南城一處專供糞車和雜役進出的小偏門,永安門。
    即便是在深夜,門前也依然有四名披甲的武侯,提著燈籠,百無聊賴地站著崗。
    看到三個衣衫襤褸的人影從黑暗中走來,為首的那個武侯立刻警惕起來,將手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
    “站住!什麽人!”
    李大的身體猛地一僵,又要開始發抖。
    王二手臂用力,幾乎是將他整個人提了起來,同時用凶狠的眼神警告他閉嘴。
    林琛上前一步,躬下身子,臉上堆起一種混合著畏懼和討好的笑容,那是一種底層小民麵對官差時,幾乎是本能的反應。
    “官爺,官爺,行個方便。”
    他的口音,帶著一點外地的生硬腔調。
    “我們是三兄弟,從鄉下來神都討生活的。剛到,沒地兒去,尋思著進城找個腳店落腳。”
    那武侯用燈籠照了照三人的臉。
    一張臉透著精明和卑微,一張臉寫滿了凶悍和戒備,還有一張,則完全是失魂落魄的癡傻模樣。
    再加上那三身破爛到幾乎看不出原樣的粗布衣服,和滿身的塵土氣。
    武侯臉上的警惕,化作了毫不掩飾的鄙夷和厭惡。
    “逃荒的?現在神都什麽人都要,就是不缺你們這種泥腿子。”他用刀鞘戳了戳林琛的胸口,“戶籍路引呢?”
    “有,有。”
    林琛連忙從懷裏掏出那三份偽造的路引,恭恭敬敬地遞了過去。
    武侯接過來,借著燈籠光草草掃了一眼,上麵的籍貫、姓名都對得上,還蓋著官府的紅印,看不出什麽破綻。
    他把路引扔回給林琛,視線卻落在了李大身上。
    “他怎麽回事?看著跟丟了魂兒似的。”
    “我三弟……他……他膽子小,沒出過遠門,路上又遇著了劫道的,嚇著了。”林琛的謊話張口就來,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愁苦,“官爺您是不知道,我們那地兒遭了災,實在活不下去了,才想著來京城碰碰運氣。”
    他說著,不著痕跡地從錢袋裏摸出了一小塊碎銀子,趁著躬身的動作,飛快地塞進了那武侯的手裏。
    入手的分量讓武侯的眉毛挑了一下。
    他掂了掂,臉上的表情緩和了不少,但嘴上依舊不饒人。
    “算你們識相。”他把銀子揣進懷裏,衝著身後的手下揮了揮手,“開門,讓他們進去。”
    “滾進去之後安分點,南城可不是你們鄉下,惹了事,有你們的好果子吃!”
    “是是是,多謝官爺,多謝官爺。”
    林琛連聲應著,拉著還想瞪眼的王二,架著失魂落魄的李大,低著頭,快步走進了那扇為他們打開的門縫。
    厚重的木門在他們身後緩緩關閉,將亂葬崗的寒風和黑暗,徹底隔絕在外。
    神都的夜,是另一番景象。
    主街上的燈火已經熄了大半,隻有巡夜人的梆子聲,在空曠的街道上回響。
    但一拐進南城的安業坊,這裏的街道狹窄而潮濕,兩旁的屋子擠得密不透風,窗戶裏透出的燈光,昏暗而曖昧。
    醉漢的咒罵聲,女人的調笑聲,還有不知從哪個角落裏傳來的爭吵,交織成一曲獨屬於神都底層的交響樂。
    王二皺著眉,一手架著李大,另一隻手始終按在腰間的刀上。
    他們按照高長恭給的地址,在如同蛛網般的小巷裏穿行。
    最終,在一股濃烈到幾乎化不開的腥臊氣味指引下,他們找到了豬市街。
    街如其名,地上滿是黑色的汙跡和不知名的液體,空氣裏的味道,足以讓任何一個初來乍到的人當場嘔吐。
    而在豬市街的最深處,他們看到了一塊歪歪斜斜的招牌。
    “四海腳店”。
    店門是兩扇破舊的木板,虛掩著。
    林琛推開門,一股更加渾濁的熱氣夾雜著濃重的腳臭和汗酸味湧了出來。
    店裏的大通鋪上,橫七豎八地躺滿了打著赤膊的漢子,鼾聲和夢話此起彼伏。
    一個缺了隻眼睛的男人,正坐在油膩的櫃台後麵,用一根手指,慢條斯理地剔著牙。
    他聽到動靜,抬起那隻獨眼,掃了三人一眼。
    那隻眼睛裏,沒有任何情緒,隻有一種長年累月浸泡在市井底層所磨礪出的、看透人心的精明和冷漠。
    “住店?”
    “是,店家。”林琛走上前,將兩枚銅錢放在了櫃台上,“我們兄弟三人,找個最便宜的鋪位就行。”
    獨眼龍瞥了一眼那兩枚銅錢,又瞥了一眼林琛身後的王二和李大。
    “新來的?”
    “是,剛從鄉下過來。”
    “看出來了。”獨眼龍哼了一聲,“一身的晦氣。”
    他從櫃台下摸出三塊滿是油汙的木牌,扔在桌上。
    “柴房,一晚上三文錢一個人。通鋪沒位置了。”
    王二的火氣一下子就上來了:“柴房?你這破地方還要三文錢?”
    獨眼龍的獨眼眯了起來,一股凶悍的氣息從他身上散發出來。
    “愛住不住,滾蛋。”
    林琛一把按住王二,又從懷裏摸出幾文錢,湊夠了九文,推了過去。
    “店家別生氣,我這兄弟脾氣衝。”他陪著笑,“我們就住柴房。”
    獨眼龍收了錢,用下巴指了指後院的方向,便不再理會他們。
    三人拿著木牌,穿過臭氣熏天的大堂,來到後院。
    所謂的柴房,隻是一個用木板和茅草搭起來的棚子,裏麵堆滿了雜物,隻留下一片勉強能躺下三人的空地。
    地上鋪著一層發黴的幹草,散發著潮濕的黴味。
    王二一腳踢開一塊擋路的破瓦罐,低聲罵道:“這他娘的是人住的地方嗎?連豬圈都不如!”
    李大一進到這個狹小的空間,就縮到了角落裏,抱著膝蓋,一言不發。
    林琛卻像是沒有看到這惡劣的環境。
    他走到唯一的那個小窗戶邊,透過窗戶的縫隙,觀察著外麵。
    後院連著一條更窄的巷子,幾個身影在黑暗中晃動,似乎在進行著某種交易。
    這裏,就是神都的陰溝。
    “少爺,我們真要在這待著?”王二的聲音裏充滿了不甘。
    “待著。”林琛轉過身,靠在牆上,閉上了眼睛,“睡覺。明天,我們還要去找活幹。”
    王二還想說什麽,但看到林琛疲憊的樣子,最終還是把話咽了回去。
    他找了塊還算幹淨的幹草鋪開,讓林琛躺下,自己則和衣躺在最外麵,將林琛和李大護在裏麵,手依舊沒有離開腰間的刀。
    夜,越來越深。
    柴房裏,隻有三人粗重的呼吸聲。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林琛的意識即將沉入黑暗時。
    “砰!”
    一聲巨響。
    柴房那扇本就搖搖欲墜的木門,被人從外麵一腳踹開,碎成了幾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