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後，沈清墨在北山溝的土炕上燒得渾身滾燙，恍惚間他看見自己站在另一個世界的村口——沒有傅星沅的世界。
    在那個世界裏，他穿著整潔的中山裝，推了推金絲眼鏡，衝著迎麵走來的厲承梟露出溫潤如玉的笑容。高大粗獷的漢子立刻紅了耳根，結結巴巴地叫他"沈、沈同誌"。
    記憶如潮水般湧來。他看見自己如何用一支鋼筆就哄得厲承梟心甘情願替他幹完所有農活；看見厲承梟半夜翻山越嶺，就為了給他買退燒藥；看見那個糙漢把攢了半年的糧票和布票，全都小心翼翼地捧到他麵前。
    "沈同誌......這個給你。"記憶中的厲承梟眼神熾熱得像頭馴服的狼，雙手卻規矩地背在身後，生怕唐突了他。
    更荒唐的是，他看見自己回城前夕，厲承梟躲在草垛後哭得像個孩子。而當時的自己，正數著從村裏姑娘們那裏騙來的糧票和現金，盤算著回北京後要買的新皮鞋。
    "原來......"高燒中的沈清墨突然笑出聲，笑聲嘶啞得像破舊的風箱，"原來沒有傅星沅的話......"
    記憶還在繼續播放。他看見自己狼狽地回到村裏時，厲承梟二話不說就讓出了最好的屋子；看見自己如何一邊吊著厲承梟，一邊勾搭村長女兒；最後，是那個雪夜——他指著被五花大綁的厲承梟，對村民們說："這個變態，一直對我有非分之想！"
    "不是的！"記憶中的厲承梟雙目赤紅，"明明是你說......"
    一塊爛泥塞進了那張總是對他傻笑的嘴裏。
    沈清墨在炕上劇烈地抽搐起來。原來如此......原來沒有傅星沅的世界裏，他本該是贏家。那個傻大個會像條狗一樣任他擺布，那些蠢女人會前赴後繼地給他送錢送糧。
    "咳咳......"一口腥甜湧上喉頭。沈清墨掙紮著望向漏雨的屋頂，恍惚間仿佛看見傅星沅站在光裏，右眼尾的三顆淚痣像星辰般閃爍。
    "你......"他伸出枯瘦的手，卻隻抓住一把潮濕的空氣。
    原來這就是報應。
    與此同時，村裏正在舉行掃盲班結業典禮。厲承梟捧著鮮紅的結業證書，在眾人起哄聲中，突然把傅星沅攔腰抱起，轉了好幾個圈。
    "發什麽瘋！"傅星沅捶他肩膀，眼角卻漾著笑。
    厲承梟湊到他耳邊，熱氣燙得人發顫："老子會寫自己名字了......第一個寫給你看。"
    而在百裏外的破屋裏，沈清墨的手終於無力地垂落。臨終前他忽然想通一件事：那個總對他傻笑的厲承梟，其實早就死在傅星沅出現的那年冬天。現在的厲承梟，眼裏心裏都隻裝得下一個人。
    就像他記憶裏那個任人宰割的厲承梟，從來都不是真正的厲承梟。
    雨停了。北山溝的老支書推開知青點的破門，歎了口氣："又一個受不住的。"
    他轉身對會計說，"去給公社打個報告，就說......病故。"
    同一天傍晚，傅星沅莫名心口一悸。厲承梟立刻放下斧頭："怎麽了？"
    "沒事。"傅星沅望向北邊的群山，突然說，"今年的麥子長得真好。"
    厲承梟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夕陽下的麥浪翻滾如金。他偷偷勾住身邊人的小指，心想：是啊，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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