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陽陽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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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1年的暮春,我縮在長途汽車最後一排,懷裏那隻半人高的玩具熊散發著新棉絮的甜香。綿陽的梧桐絮飄進車窗,落在熊耳朵上像撒了層糖霜。鄰座老太太第三次打量我的校服:"女娃子逃課去耍?"我別過頭,玻璃窗映出自己紅腫的眼眶——三天前那場離家出走的鬧劇,到底還是以父親在火車站揪住我衣領告終。
    "到站了!"售票員扯著嗓子喊。我踉蹌著擠下車,南河汽車站的水泥地還留著晨雨的潮氣。小賣部門口的冰櫃嗡嗡作響,穿藍布衫的大爺正往三輪車上搬成箱的汽水。我摸出ic卡鑽進電話亭,姐姐的聲音混著電流聲:"我在平政車站啊!你就在原地等著,我轉2路車過來。"
    正午的日頭曬得玩具熊絨毛發燙,我退到站前榕樹的陰影裏。斜對角停著輛銀色麵包車,司機探出半個身子吆喝:"安縣!安縣差一位!"車尾騰起的黑煙混著柏油味撲來,我數著輪胎上幹涸的泥塊打發時間。突然那車像頭受驚的野獸倒衝過來,橡膠摩擦地麵的尖叫刺穿耳膜。
    金屬的涼意貼著腳踝蛇行而上。我聽見爆米花般的悶響,是玩具熊腹腔裏的棉花炸開的聲音。天旋地轉間,後背硌在滾燙的排氣管上,視線裏隻剩麵包車底盤斑駁的鏽跡。人群的驚叫忽遠忽近,有穿塑料涼鞋的腳在我眼前亂晃:"血!流這麽多血!"
    可我沒有痛感。車輪碾過腰際時,鼻腔突然灌滿艾草燃燒的氣息,就像每年清明外婆在老屋門檻燒的驅邪草。金屬底盤離鼻尖隻剩三指寬時,車身詭異地頓住了。司機慘白著臉二次碾過我的身體,這次我分明看見有雙青灰色的手托住了車軸。
    當護士剪開我校服時,急診室突然安靜得可怕。"這姑娘..."主治醫師的聽診器懸在半空,"連擦傷都沒有。"我低頭看躺在處置台上的玩具熊,它的紐扣眼睛崩飛了一隻,棉絮從豁開的肚皮湧出來,沾著不知是誰的血。
    三天後母親出現在姐姐宿舍,她身上還帶著連夜火車的煤煙味。當看到我活蹦亂跳地啃著麻辣燙,她手裏的保溫桶"咣當"砸在地上,筒骨湯在水泥地上蜿蜒成奇怪的符咒形狀。
    那個周末,幺舅突然造訪。他在五糧液酒廠當了十五年窖工,此刻卻像株脫水的高粱,眼窩深陷得能盛月光。"二姐,幫我請媽看個蛋。"他神經質地啃著指甲,"夜班騎車總覺得後座沉甸甸的,昨天...昨天後視鏡裏多了雙繡花鞋。"
    外婆的桃木杖叩響青城山腳的老宅時,驚飛了簷下一窩燕子。神婆住在歪脖子槐樹後的土坯房裏,堂屋供著褪色的鍾馗像,香案上二十七個土碗盛著混濁的井水。當外婆把幺舅的生辰八字壓在米碗下時,外婆突然劇烈抽搐,佝僂的背脊發出竹節爆裂的脆響。
    "小虎子..."神婆的嗓子像被炭火燎過,這分明是二十年前車禍身亡的堂叔公的聲音,"你借我的三輪車還沒還..."母親打翻的茶碗在磚地上咕嚕嚕轉圈。接著是個蒼老的男聲,說的是光緒年間的土話,外婆的銀鐲子"哢"地裂開一道縫。
    最後出現的是個童聲。七歲孩童的語調,卻說著令滿屋燭火驟暗的話:"三姐,那輛鐵皮車離幺妹心口隻剩三寸時,我胳膊都快折了。"母親突然發出幼獸般的嗚咽——除了我們至親,沒人知道我遭遇過車禍。
    月光爬上神婆皺紋密布的臉,小舅舅的魂靈還在訴說:"每年祭祖我的碗都是空的,你們舀湯都不喊我名字..."供桌上的長明燈"啪"地爆出燈花,外婆顫巍巍捧起最中間的土碗,渾濁的水麵漸漸浮出個模糊的輪廓——正是我躺在車輪下的畫麵,隻是車底盤下隱約可見個單薄的少年,雙臂正死死撐著鋼鐵巨獸。
    那年除夕,八仙桌特意多擺了副青花碗筷。當紅燒魚的香氣漫過祖宗牌位時,外婆用米酒在空碗前畫了個圈:"小順,回家吃飯了。"供香突然筆直地衝上房梁,母親夾的魚腹肉落在碗裏時,我聽見窗紙沙沙作響,像是誰貼著窗欞輕笑。
    去年清明掃墓,我在外婆墳邊發現座無碑的小土包。撥開荒草,露出半塊風化的青磚,上麵歪歪扭扭刻著"戊申年立"。山風穿過鬆林時,我分明聽見有個聲音在耳畔說:"這次記得帶麥芽糖啊。"轉身望去,隻有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在風裏搖曳,像是某個頑童在金黃的海浪裏藏起了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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