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跪影潮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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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至今仍記得老屋的每一道裂痕。那棟青磚灰瓦的房子像是從黃土地裏長出來的,每逢梅雨季節,磚縫裏就會滲出青苔,混合著土腥氣的潮意總在炕席下徘徊。奶奶說這是當年爺爺親手壘的牆,可他走得太急,連簷角的瓦當都沒來得及補齊。
那年我剛滿七歲,書包帶子還總從瘦削的肩膀滑落,就跟著奶奶搬進了這處窪地裏的老宅。屋後三丈開外橫著條深溝,暴雨時節山洪裹著碎石奔湧而下,在溝底撞出雷鳴般的回響。有次我趴在窗台上數水泡,看見半截腐爛的樹樁在濁浪裏翻滾,枝杈上還掛著件褪色的紅肚兜。
"當初分宅基地,你爺爺偏要挑這處窪地。"奶奶往火塘裏添了把玉米芯,躍動的火苗在她布滿溝壑的臉上投下暗影,"他說山洪衝下來的物件裏能撿著寶貝,結果..."她忽然噤聲,枯枝般的手指攥緊了火鉗。我知道她又想起去年那場暴雨,洪水漫過門檻時卷走了爺爺留下的煙杆。
老牛阿黃就拴在西牆根的棗樹下。這頭老牲口總愛在半夜磨牙,鐵鏈子碰撞的叮當聲常混著奶奶的咳嗽,在寂靜的院子裏織成張不安的網。那晚的月光格外亮堂,像是有人把天上的銀河水傾倒在人間,連阿黃背上的鞭痕都照得纖毫畢現。
"奶,院裏是不是進賊了?"我迷迷糊糊聽見奶奶掀開藍布窗簾的窸窣聲。秋蟲的鳴叫突然弱下去,連慣常的犬吠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奶奶的手掌帶著粗繭覆上我的眼睛:"阿黃臥槽呢,睡吧。"
可某種說不清的躁動在血液裏翻湧。我悄悄支起身子,冰涼的窗玻璃貼上鼻尖的瞬間,後頸的汗毛齊刷刷立了起來——月光把整個院子浸成了水銀池,幾十個白衣人正朝著我們的窗戶叩拜。他們頭上尖頂的麻袋被夜風掀起邊角,露出底下空蕩蕩的陰影。最前排的跪拜者離窗欞不過五步,我能看清他們衣襟上凝結的泥漿,像是剛從河底爬上岸的。
"奶!"我死死攥住奶奶的衣角,卻摸到她後背滲出的冷汗。老人枯瘦的脊梁繃得像張拉滿的弓,渾濁的眼珠死死盯著窗外某個虛空:"睡吧,野狗打架呢。"她抖著手掖緊我的被角,粗布被麵擦過下巴時,我嚐到了鹹澀的汗味。
後半夜我數著更漏聲偷偷撩了三次簾角。那些白影子始終保持著叩拜的姿勢,最外圍的甚至跪到了村道上。月光在他們身上鍍了層藍瑩瑩的邊,像極了奶奶醃菜缸裏泛起的黴斑。阿黃蜷在棗樹下紋絲不動,平日油亮的皮毛此刻竟蒙著層灰白。
這事成了紮在我心頭的刺。直到三年後陪姥姥去城隍廟上香,我才在繚繞的香火裏舊事重提。供桌上三尊鎏金佛像垂目微笑,姥姥撂下木魚,腕間的佛珠突然斷了線,檀木珠子劈裏啪啦滾進香灰裏。
"你奶奶那宅子..."老人彎腰撿佛珠的手指頓了頓,"怕是建在陰陽界碑上了。"她指著廟門外斑駁的石階,"早年間發大水的村子,總得在低窪處設祭壇。那些穿孝衣的..."話尾消融在驟然響起的誦經聲裏,供桌上的長明燈突然爆出朵燈花。
前些日子回老屋收拾遺物,我在奶奶的樟木箱底翻出本黃曆。泛脆的紙頁間夾著張地契,民國三十七年的墨跡洇著暗紅,邊角處印著半枚模糊的官印。雨水順著缺角的瓦簷滴落,在青磚地上砸出深淺不一的凹痕,恍惚間又聽見山洪裹著碎石奔湧的轟鳴。
如今那口深溝早被填平做了村廣場,唯有老屋西牆根還留著圈鏽蝕的鐵環。暮色降臨時,我總錯覺看見阿黃在棗樹下甩尾,它油亮的皮毛上映著幾十道慘白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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