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樹的影子歪斜著爬過村西土牆時，二猴女正在門檻上搓麻繩。艾草煙從她家茅草屋頂鑽出來，混著香灰味纏上我的辮梢。奶奶往我手裏塞了塊麥芽糖，藍布衫擦過褪色的八卦門簾，銅鈴鐺突然叮當亂響。
    "七月廿二熬過子時，還能活十年。"二猴女說話時眼皮都不抬，枯枝似的手指捏著紅紙包一角，像拎起隻死老鼠。供桌上的黃大仙畫像被香火燎出個窟窿，露出後麵牆皮上歪扭的"敕令"二字。
    爺爺出院那天，石榴花開得比往年都豔。他倚著裂了縫的藤椅，給我講朝鮮戰場上的銅煙鍋，陽光把浮腫的小腿照得發亮。城裏的姑姑們往冰箱塞胰島素時，堂屋供桌上的白玉觀音突然"哢"地裂了道紋。
    變故來得比暴雨還急。七月廿一傍晚，爺爺非要做炸糖糕，白糖在灶台上積成個小山包。奶奶罵咧咧去雞窩摸雞蛋，聽見荒腔走板的《小放牛》驚飛了簷下麻雀。子時的梆子剛響，爹把我從被窩薅起來，月光把三輪車鬥裏的麻繩照得慘白。
    老宅的白燈籠晃得人眼花，爺爺躺在卸下的榆木門板上，黃布蓋到青灰色的下巴。六叔公的旱煙杆敲著板凳腿："寅時三刻陰差到嘍。"供桌突然"哐當"一震，長明燈油濺進糯米碗裏，凝成顆顆血珠子。
    "爹！娘！炕頭熱乎！"爺爺臨終前突然坐起，衝著房梁上的蛛網直招手。後窗鐵皮雨搭嘩啦啦亂顫時，二嬸手裏的金箔紙元寶撒了一地。我摸到爺爺冰涼的腳踝，突然聽見鐵鏈拖地的聲響貼著牆根遊走。
    雨幕裏的黑瓦房冒著青煙，小姨的帆布鞋陷在泥裏。大姥姥家的黃大仙供著三碗凝油的紅燒肉，西廂房藍門簾被風吹起一角，去年冬天那個白胡子老頭就站在那兒。麻繩圈上的草屑，缺了門牙的笑，月光裏化成青煙鑽進牆縫的刹那，嬰兒啼哭刺破雨夜。
    宿舍樓的聲控燈忽明忽暗，小姨攥著208的鑰匙狂奔。三樓飄下斷斷續續的《紅梅讚》，彈琴的劉老師墳頭草都三尺高了。銅葫蘆在床頭轉了個圈，朱砂混著二鍋頭凝在眉心，鐵鏈聲卻順著門縫鑽進來。老頭壽衣上的黴斑簌簌往下掉，麻繩勒進脖子的瞬間，隔壁舅舅的鼾聲驚散了黑影。
    出殯那日，二猴女蹲在磨刀石旁燒紙。引魂雞撲棱翅膀撒下金紙錢，抬棺繩突然在石橋繃斷。她指甲縫滲著血珠，混著朱砂在柏木棺上畫符。守靈夜供酒泛起漣漪，三炷香齊齊折斷，青煙裏浮出爺爺的笑臉時，銅鈴在供桌下響到天明。
    小姨床底的黴繩纏著草屑，管理員說二十年前有個愛哼《紅梅讚》的老校工。銅葫蘆倒出的黑灰裏，半截焦黑的指甲蓋泛著幽光。經過拆遷工地時，二猴女突然指著滲紅漿的槐樹樁冷笑。推土機碾過樹根的瞬間，我聽見鐵鏈聲混在風裏，像極了爺爺走那夜，黃布下漏出的最後歎息。
    中元節紙灰打著旋往天上躥，爺爺墳頭草綠得發邪。野風裹來鐵鏈拖地的脆響，二猴女往火堆裏扔了把桃木屑。青煙騰起的刹那，我瞧見個穿黑襖的白胡子老頭，在滿地金紙錢裏漸漸淡成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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