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舍林詭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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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西頭的舍林終年罩著一層薄霧,即使盛夏晌午也透不進多少陽光。我小時候跟著爺爺去給夭折的堂弟送引魂幡,遠遠望見那片歪脖子槐樹林裏飄著星星點點的白布條,像是無數雙招搖的小手。那時節山裏的野狗還多,總有三兩隻瘦得皮包骨的畜生蹲在舍林邊上,眼珠子泛著幽幽的綠光。
"別盯著看。"爺爺粗糙的手掌突然捂住我的眼睛,"那些不是狗。"
三十年前的臘月天,父親剛滿十三歲。破曉前的寒氣像刀子似的往人骨頭縫裏鑽,他縮著脖子把糞叉往腰後一別,竹筐裏結霜的牛糞塊撞出悶響。雞叫三遍的時辰,舍林方向忽然飄來陣陣油香,混著芝麻醬和鹵水的味道勾得人肚腸打結。這在饑年簡直是勾魂的香氣,父親攥著糞叉的手心滲出汗,深一腳淺淺踩進結冰的枯草窠。
"後生來搭把手!"
霧氣裏鑽出個戴瓜皮帽的老漢,青布長衫下擺洇著暗紅。他身前案板上擺著半扇白花花的肉,案角銅秤砣泛著綠鏽。最瘮人的是案板底下,半張血盆大口正撕扯著垂下的碎肉——那畜生足有小牛犢大,灰毛支棱著炸開,尾巴拖在地上像條鐵掃帚。
父親兩腿釘在原地,糞叉頭當啷撞在筐沿上。那畜生轉過臉來,金褐色的豎瞳像兩盞小燈籠,獠牙上還掛著肉絲。
"怕它作甚!"老漢抓起剔骨刀往案板上一剁,"這狼崽子偷吃三天了,你且幫我趕它一程。"
父親這才看清案板後頭堆著幾個竹簍,簍口露出的半截小胳膊凍得青紫。他渾身的血都涼了,偏生雙腳不聽使喚地往前挪,糞叉頭不偏不倚戳在狼腰上。那畜生竟沒發狠,倒像認得人似的,喉嚨裏滾出串嗚咽,扭頭鑽進霧裏不見了。
"該賞!該賞!"老漢笑得露出滿嘴黃牙,刀尖挑著塊紅白相間的肉遞過來,"這可是上好的五花,拿家去燉粉條子。"
父親揣著肉往家跑時,背後的霧氣突然散了。日頭剛冒尖,照得舍林外新墳上的紙錢金燦燦的,風一過就嘩啦啦響成片。他這才覺出懷裏的肉冷得像塊冰,低頭看時,五個淡青的腳趾頭正抵著他心口。
奶奶的菜刀哐當掉進雞食盆,驚得蘆花雞撲棱棱飛上牆頭。爺爺抄起頂門杠就要打,卻見兒子耳垂上凝著層白霜,眼珠子蒙著層灰翳,活像剛從墳窟窿裏爬出來的。
"作死的伢子!"爺爺揪著父親的耳朵往舍林拖,半道上抓了把枯葉擦他眼皮,"那是陰市的引路錢!"
紙灰揚起來的時候,舍林深處傳來聲狼嚎,悠長得像哭喪的嗩呐。爺爺按著父親磕了三個響頭,供上從太奶奶棺材頭取來的長明燈油。油燈的火苗突然躥起三尺高,照見不遠處的新墳頭上蹲著個灰影子,金褐色的眼睛忽閃兩下,轉身沒入黑暗。
這事過去半月,村裏放羊的張瘸子說看見東山溝躺著匹死狼,肚皮鼓得像懷了崽。獵戶老趙去瞧,卻說那狼是活活撐死的——胃裏塞滿小孩子的指骨,細得像雞爪子。
"山神爺的狗也遭了劫。"二叔蹲在門檻上卷煙葉子,火星子明明滅滅映著他半邊臉,"早年間狼叼了孩子,總要往山神廟供三天。如今廟塌了,畜生也忘了規矩。"
去年清明我回老家上墳,特意繞去舍林邊上張望。推土機在對麵山坡啃出個血盆大口,碎石渣順著雨水衝進溝底。忽然瞥見斷崖下的陰影裏閃過團灰霧,隱約有兩盞小燈籠晃了晃。我摸出手機要拍,山風卷著紙灰撲進眼眶,再睜眼時,隻餘下截枯樹樁子歪在亂石堆裏。
背包突然輕了許多,掏摸半天才發現給爺爺買的二鍋頭不見了。酒鋪老板說這溝叫"狼回頭",早先采藥人摔下去,總能聽見底下有爪子撓石壁的聲響。前年施工隊用吊籃往下探,鋼絲繩放到二百米還沒見底,對講機裏突然傳出陣嬰兒哭,嚇得工人當場撂了挑子。
我站在崖邊往下扔了塊石頭,等了半支煙工夫也沒聽見回聲。山風裹著陳年的香灰味掠過耳畔,恍惚又聽見父親說,那年他跑出舍林時,懷裏的死孩子腿化成了塊凍硬的黃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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