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海峽哭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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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7年深秋的某個清晨,黃海造船廠的碼頭上飄著鹹腥的霧氣。我站在舷梯旁,看著父親把最後一箱補給扛上"遠洋7號"貨輪。他穿著褪色的藏藍工裝,後背上洇開大片的汗漬,在晨光裏蒸騰成嫋嫋的白汽。
    "上來看看?"父親抹了把汗,衝我咧開被煙漬染黃的牙。
    貨輪鋼鐵鑄就的軀體在浪湧中微微搖晃,甲板上的水漬泛著青灰色的冷光。我跟著父親穿過堆滿集裝箱的貨艙區時,鐵鏽味的穿堂風裏忽然傳來沙沙的拖地聲。
    "老楊,這是我家老三。"父親對著佝僂在船舷邊的背影喊。那人握著拖把的手頓住了,深褐色的工裝褲管正往下滴著水,在甲板上積成一小片水窪。
    楊守業轉過身來的瞬間,我注意到他左胸口袋別著枚褪色的五角星徽章。那張被海風雕刻出溝壑的臉上浮起古怪的笑意,渾濁的眼珠定定望著我身後的虛空:"小陳啊,這次發的拖把真趁手,你摸摸這棉紗......"
    父親突然拽著我往駕駛艙走,低聲說:"別接話,他分不清人了。"直到轉過拐角,我還能聽見身後拖把摩擦甲板的沙沙聲,混著含混不清的絮語,像某種潮濕的咒文。
    後來在船長室喝茶時,大副老吳叼著煙鬥跟我說起這個總在擦甲板的男人。92年從南海艦隊退伍,在老家縣城當了三年保安,媳婦嫌他窮,就跟著跑船的人走了。老楊把退伍費全換成美元,跟著遠洋貨輪出海,每次靠岸就往家匯錢。
    "去年中秋節,"老吳往銅痰盂裏啐了口煙渣,"他揣著三年攢下的八千美金回家,發現媳婦早把房子賣了。鄰居說那女人跟個香港貨商跑了半年,還卷走了他存在床底鐵盒裏的錢。"
    貨輪拉響汽笛時,我看見楊守業仍蹲在船尾擦洗錨鏈。鹹澀的海風掀起他花白的鬢角,露出耳後一道蜈蚣似的舊疤。父親說那是某次在印度洋遭遇風暴時,老楊為固定鬆動的貨箱被鐵鏈抽的。
    那個深冬的航程異常漫長。貨輪在橫濱港卸貨時,我站在碼頭上看船員們排隊領補給。楊守業總是最後一個,用布滿裂口的手把美元數了又數,最後隻買兩包最便宜的椰樹牌香煙。有次台風延誤行程,廚房的麵粉見了底,他把自己那份壓縮餅幹掰成三塊,說是要寄給老家上初中的侄女。
    1998年清明節前夕,貨輪穿越巴士海峽時遭遇強對流天氣。我在駕駛艙看著雷達屏幕上猩紅的雨雲逼近,甲板上突然傳來尖利的金屬刮擦聲。父親抄起雨衣衝出去,發現是老楊正用麻繩把自己捆在欄杆上,發瘋似的擦洗被浪濤拍打的船舷。
    "要幹淨...要幹淨..."他嘶啞的吼叫淹沒在暴雨裏,工裝褲被狂風撕成破布條,露出腰間暗紅的舊傷疤。四個水手才把他拖回艙室,那夜整艘船都回蕩著他時斷時續的嗚咽,像受傷的鯨在深海裏哀鳴。
    最詭異的變故發生在穿越台灣海峽那天。導航儀顯示北緯23.5度時,海麵突然升起濃稠的白霧。報務員老張說這是二十年未見的海猴子霧,話音未落,整艘船被某種低頻震動籠罩。我親眼看見儀表盤上的指南針開始瘋狂旋轉,冷藏艙的凍魚劈裏啪啦砸在地板上。
    父親突然抓住我的胳膊,他手心的冷汗滲進我毛孔:"你聽..."
    起初是極細微的啜泣,漸漸變成撕心裂肺的嚎哭,在鋼鐵艙壁間形成詭異的共鳴。大副老吳抄起消防斧衝出艙門,卻在甲板入口僵住了——濃霧中隱約可見個人形黑影,正跪在當初老楊擦洗的錨鏈旁,額頭砰砰撞擊著鐵板。
    "老楊?"老吳的斧頭當啷落地。黑影聞聲抬頭,月光穿透霧氣的刹那,所有人都看見那張浮腫發青的臉——正是三個月前在此處跳海的楊守業!
    後來的事在航海圈傳成了奇談。每逢朔望之夜經過北緯23.5度,整艘船就會籠罩在悲泣聲中。最駭人的是去年中元節,二副在輪機艙值夜時,發現所有儀表盤都結著冰霜,有個濕漉漉的人影蹲在蒸汽閥旁,正用腐爛的手指反複擦拭根本不存在的汙漬。
    去年夏天我陪父親去普陀山還願,在法雨寺遇到個遊方和尚。聽說我們的遭遇後,他盯著父親腕間被海水泡發黑的檀木珠,突然歎道:"執念化形,非怨非仇。那位施主不是在找替身,是在等誰把他這些年擦甲板的工錢,捎給某個再也找不到的人。"
    回港那天,我看見父親把一遝美元塞進寫有"楊小娟"名字的信封,輕輕放在錨鏈旁。晚潮湧來時,那些紙幣竟像紙錢般打著旋兒沉入海底,而海風中似有若無的,是一聲終於解脫的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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