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三人的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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複查結果比預想的還要好。張醫生拿著許明遠的檢查報告,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腎功能指標完全正常,排斥反應為零。"醫生推了推眼鏡,"說實話,親屬間活體移植能達到這種匹配度的不多見,你們父子的基因相似度簡直像同卵雙胞胎。"
許明遠下意識地看向坐在一旁的藍誌遠。父子這個詞在空氣中微微震顫,既陌生又熟悉。藍誌遠專注地盯著檢查報告,但許明遠注意到他的手指在膝蓋上輕輕敲擊著一種節奏——那是他自己緊張時也會有的小動作。
"藍先生的恢複情況呢?"許明遠問道。
張醫生的表情閃過一絲微妙的變化。"考慮到藍先生的年齡和既往病史,恢複進度是符合預期的。隻是免疫抑製劑需要調整劑量..."
"我自己清楚情況。"藍誌遠打斷醫生,站起身來,"既然明遠的檢查沒問題,我們就不多占用您時間了。"
走出診室,許明遠拉住藍誌遠的手臂。"醫生剛才想說什麽?你的情況不隻是"符合預期"那麽簡單,對嗎?"
藍誌遠的目光落在許明遠抓著他手臂的位置,嘴角微微上揚。"四十三年來,這是你第一次主動碰我。"他輕聲說,然後拍了拍許明遠的手背,"別擔心,我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今天不是要去看你母親嗎?我們別遲到了。"
陽光療養院坐落在城郊一片梧桐樹林中。停好車後,許明遠發現藍誌遠在車前站了許久,凝視著主樓的方向,呼吸明顯變得急促。
"你可以嗎?"許明遠問,"如果不舒服,我們可以改天再來。"
藍誌遠搖搖頭,從口袋裏取出一個小藥盒,吞下一粒白色藥片。"等了四十年,不差這幾分鍾。"他整理了一下衣領,"我看起來怎麽樣?"
許明遠這才注意到藍誌遠今天特意穿著深藍色西裝,襯衫領口別著一枚簡單的銀色領針,頭發也梳得一絲不苟。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隻有眼角的紋路和微微顫抖的手指泄露了他的緊張。
"很精神。"許明遠說,然後猶豫了一下,"媽的情況...有時候會認不出人,有時候又會突然很清醒。醫生說是腦部受損後的正常波動。"
藍誌遠點點頭,深吸一口氣。"帶路吧。"
走廊盡頭的那間病房陽光充足。推門前,許明遠聽到母親正在哼唱一首老歌——那是她年輕時最愛的《茉莉花》。他輕輕敲門,然後推開。
"媽,我帶了個人來看你。"
病床上的女人轉過頭來。歲月在她臉上刻下了深深的紋路,但那雙眼睛依然明亮如初。她看了看許明遠,然後目光移向藍誌遠,突然凝固了。
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停止了流動。許明遠看到藍誌遠的嘴唇無聲地動了動,像是在呼喚一個塵封已久的名字。
"誌...遠?"母親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枯瘦的手指抓緊了被子。
藍誌遠向前邁了一步,又一步,最後幾乎是跌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玉芹..."他終於說出聲來,聲音破碎,"是我。"
許明遠悄悄退到門口,給兩人留出空間。他看到母親顫抖的手緩緩抬起,停在半空,又落下,又抬起,最終輕輕觸碰藍誌遠的臉頰,像在確認這不是幻覺。
"你老了。"母親說,眼淚順著臉頰滑落。
藍誌遠握住她的手,貼在自己臉上。"你還是那麽美。"
許明遠從未聽過藍誌遠用這樣的語氣說話——溫柔得近乎脆弱,每個字都裹挾著四十年的思念與悔恨。他輕輕帶上門,走到走廊的長椅上坐下。
手機震動起來,是蘇晴發來的消息:"怎麽樣?他們見麵了嗎?"
許明遠回複:"嗯,正在單獨談話。比預想的順利。"
"小滿畫了新畫,說要送給"星星爺爺"。晚上回來吃飯嗎?"
許明遠看了看時間。"應該可以,我待會問問藍...我爸。"
打出"我爸"這兩個字時,他的手指停頓了一下。三個月前,這兩個字還隻指向那個已經離世的軍人許建國。現在,它突然有了雙重含義。
一小時後,病房門開了。藍誌遠走出來,眼眶通紅但表情平靜。"她想見你。"他說,聲音嘶啞。
許明遠走進病房,發現母親正坐在窗邊的輪椅上,背挺得筆直,頭發也梳理整齊,仿佛一下子年輕了幾歲。
"明遠,過來。"她招手,語氣是許久未有的清晰。
他在母親麵前蹲下。她捧起他的臉,仔細端詳。"這顆腎髒...是他給你的?"
許明遠點點頭。
母親閉上眼睛,長歎一口氣。"命運真是諷刺。當年我帶著你逃離,就是怕他連累你。現在他卻給了你第二次生命。"
"媽,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為什麽你從不告訴我真相?"
母親望向窗外,陽光在她的銀發上跳躍。"1978年,你父親被指控為"反革命分子",要送去西北勞改。臨走前那晚,他偷偷回來,說有人警告他我們母子也會有危險。"她的手指緊緊攥著輪椅扶手,"他讓我們逃走,徹底消失,等你長大後再聯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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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你們再也沒聯係上。"
"不是沒聯係上,是不敢聯係。"母親苦笑,"最初幾年,我聽說有人在打聽我們的下落,以為是來抓人的。後來政策變了,但我們已經有了新生活...許建國對你那麽好,我不想打亂這一切。"
許明遠握住母親的手。"藍...父親說,他找到我們時,我已經上小學了。"
"他找到我們了?"母親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震驚,"他從來沒...我完全不知道。"
"他隻是遠遠看著,沒有打擾。"許明遠輕聲說,"他有一整本我的照片,從小學到大學,到我結婚,到小滿出生..."
母親的眼淚再次湧出。"這個固執的傻瓜..."她喃喃道,"一直都是這樣,從來不聽人勸。"
"他現在就在外麵。你們...要不要一起聊聊?"
母親擦了擦眼淚,點點頭。"叫他進來吧。四十年了,我們三個終於...完整了。"
那天下午,陽光透過窗簾在病房地板上畫出一道溫暖的光帶。許明遠坐在母親左邊,藍誌遠坐在右邊,三人第一次以真正的家庭身份交談。大部分時間是母親和藍誌遠在回憶往事,許明遠則安靜地聽著那些他從未知曉的家庭曆史。
"記得明遠出生那天嗎?"母親突然笑著問藍誌遠,"你緊張得在產房外暈過去了。"
藍誌遠也笑起來,眼角的紋路舒展開來。"那是因為我三天沒合眼守著你。這小家夥折騰了你二十多個小時。"
"你抱著他時手抖得像篩糠,護士都怕你摔了孩子。"
"但我抱得穩穩的。"藍誌遠的聲音充滿溫柔,目光轉向許明遠,"他那麽小,那麽完美,我知道那一刻我願意為他做任何事。"
許明遠胸口發緊。他突然意識到,在那些被歲月掩埋的記憶裏,自己也曾被這個男人如此深愛過。
談話間,藍誌遠突然麵色一變,右手按住腹部,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他迅速站起身。"我去下洗手間。"聲音勉強保持平穩。
許明遠注意到他離開時從口袋裏摸出了藥盒。五分鍾後,藍誌遠回來時臉色蒼白如紙,但強撐著微笑。
"你還好嗎?"母親關切地問,敏銳地察覺到了異常。
"隻是手術後的正常不適。"藍誌遠輕描淡寫地說,但許明遠看到他藏在身後的手在微微顫抖。
離開療養院時,夕陽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藍誌遠走得很慢,呼吸略顯沉重。
"剛才在衛生間,你是不是..."許明遠猶豫著開口。
藍誌遠擺擺手。"吃了點藥而已。肝髒和腎髒手術後需要調整的藥物很多,有時候會有衝突。"他試圖表現得輕鬆,但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幸好許明遠及時扶住。
"你需要休息。今晚別回去了,住我們家吧。"
藍誌遠想拒絕,但身體顯然不允許他逞強。最終他點點頭,虛弱地靠在許明遠肩上。"抱歉給你添麻煩。"
"別傻了。"許明遠說,伸手攔出租車,"你給了我一顆腎髒,記得嗎?"
晚餐出乎意料地愉快。蘇晴做了許明遠最喜歡的紅燒排骨,藍誌遠則帶來了上海特色的醃篤鮮。小滿坐在兩個"爺爺"中間——老王也來了——像個驕傲的小公主般展示她所有的畫作。
"這張是爸爸生病的時候,"她指著一幅深色調的畫,"這是爸爸現在!"後一幅畫則充滿了明亮的色彩,許明遠的形象周圍環繞著金色光環。
"為什麽爸爸現在這麽亮?"老王好奇地問。
小滿嚴肅地解釋:"因為藍爺爺給了爸爸一顆星星!在肚子裏!"
全桌人都笑了,隻有藍誌遠突然低頭掩飾情緒。許明遠注意到他的手在桌下微微發抖,不禁擔心他是否不適。但很快藍誌遠恢複了鎮定,加入了關於小滿繪畫天賦的討論。
"星星爺爺,"小滿突然爬到藍誌遠腿上——這個稱呼讓老人瞬間紅了眼眶,"我給你畫了新的畫!"
她從背後拿出一張畫紙,上麵用稚嫩的筆觸畫著三個大人和一個孩子手拉著手,天空中有顆特別大的星星。
"這是你,這是爸爸,這是奶奶,這是我!"小滿興奮地解釋,"媽媽說奶奶是你的妻子,就像她是爸爸的妻子一樣。所以我們是一家人!"
餐桌上一片寂靜。藍誌遠顫抖的手接過畫,輕輕撫摸上麵的每一個形象。"這是我收到過最珍貴的禮物。"他的聲音哽咽,"可以把它送給我嗎?"
小滿用力點頭,然後出乎所有人意料,在藍誌遠臉頰上親了一下。"媽媽說親親能讓痛痛飛走。星星爺爺看起來有點痛。"
許明遠看到藍誌遠閉上眼睛,一滴淚水滑落。那一刻,他突然理解了血緣的奇妙——小滿從未見過藍誌遠病痛的樣子,卻能本能地感知到他的不適。
飯後,當蘇晴和老王在廚房收拾時,許明遠發現藍誌遠獨自站在陽台上,望著遠處的夜景。他走過去,看到藍誌遠正悄悄服用幾粒藥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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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舒服?"許明遠關切地問。
藍誌遠迅速收起藥瓶,"隻是常規的術後藥物。"他轉移話題,"蘇晴是個好妻子,你很幸運。"
許明遠沒有追問,但記下了那個藥瓶的樣子。"是啊,這些年我虧欠她太多。"
"別這麽想。"藍誌遠轉身麵對他,"愛不是記賬本。你母親為我犧牲那麽多,從未想過回報。"
月光下,許明遠第一次仔細端詳這個給予他生命的男人。藍誌遠的眼角有深深的皺紋,鬢角全白,但眼神依然銳利。他突然好奇,如果當年沒有那些政治運動,如果他們一家三口正常生活在一起,現在會是什麽樣子?
"今天...謝謝你帶我去見玉芹。"藍誌遠輕聲說,"我以為這輩子都不會有機會和她這樣說話了。"
"她看起來好多了,比過去幾個月都清醒。"
"時間真是個奇妙的東西。"藍誌遠望著夜空,"四十年像一場夢,現在醒來,發現最重要的東西一直都在那裏等著。"
屋內傳來小滿的笑聲和蘇晴溫柔的責備聲。藍誌遠微笑著傾聽這些聲音,仿佛在收集珍寶。
"留下來住吧,"許明遠說,"客房已經準備好了。"
藍誌遠搖搖頭。"我已經占用你們太多家庭時間。老王說可以送我回去。"
"至少等藥效發揮作用再走。"許明遠堅持道,"我去給你倒杯水。"
當他端著水杯回來時,發現藍誌遠坐在陽台的椅子上,頭微微後仰,眼睛閉著。月光灑在他的臉上,勾勒出與許明遠自己驚人相似的輪廓。有那麽一瞬間,許明遠仿佛看到了未來的自己。
他輕手輕腳地放下水杯,拿了一條毯子給藍誌遠蓋上。借著這個機會,他悄悄觀察了藍誌遠放在桌上的藥瓶——不是醫院開的那種標準藥瓶,而是配藥專用的白色小瓶,標簽上隻有一行手寫的小字:"環孢素,每日三次,一次兩粒。強效止痛藥,必要時每六小時一粒。"
這遠超出了普通術後藥物的範圍。許明遠的心沉了下去,但他什麽也沒說,隻是輕輕帶上了陽台的門。
深夜,當所有人都睡下後,許明遠獨自站在書桌前,麵前並排放著兩樣東西:養父許建國的軍功章,和藍誌遠今天偷偷塞給他的一張老照片——照片上是年輕的藍誌遠抱著剛滿月的他,背後寫著"吾兒明遠滿月留念"。
兩種父愛,同樣深沉,卻以完全不同的方式表達。許明遠輕輕觸摸腹部的疤痕,感受著那顆來自藍誌遠的腎髒在他體內工作。然後他走到小滿的房間,看著女兒熟睡的小臉,突然理解了血脈傳承的奇妙。
他回到臥室,蘇晴在半夢半醒間握住他的手。"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她含糊地說。
許明遠點點頭,雖然知道她看不見。窗外,一輪明月高懸,安靜地見證著這個夜晚,以及這個正在緩慢愈合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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