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廈門機場，熱浪裹挾著海風撲麵而來。許明遠不斷看表，距離表兄藍思遠的航班抵達還有十分鍾。身旁的小滿踮著腳張望出口，手裏緊攥著那隻已經完工的龍風箏。
    "爸爸，表伯伯長得像星星爺爺嗎？"小滿拽了拽許明遠的衣角。
    許明遠蹲下身，整理女兒被風吹亂的劉海："我也沒見過他，但照片上——"
    廣播響起，從台北飛來的航班已經降落。許明遠的心跳加快了。自從一個月前那通深夜電話，他和藍思遠幾乎每天都會視頻聊天，但麵對麵相見還是第一次。
    人流開始湧出，許明遠舉著寫有"藍思遠"的接機牌。突然，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停在他麵前，手裏拿著一個一模一樣的接機牌，上麵寫著"許明遠"。
    兩人同時愣住了。麵前的男子約莫五十歲左右，濃眉下一雙與藍誌遠極為相似的眼睛，隻是眼角多了些皺紋。他穿著簡單的藍色poo衫和米色休閑褲，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旅行包。
    "表弟？"男子試探著開口，聲音比電話裏更加溫和。
    "表哥！"許明遠伸出手，卻被對方一把抱住。藍思遠身上有淡淡的檀香味，擁抱的力度大得讓人喘不過氣。
    "終於...終於見到你了。"藍思遠鬆開手，眼眶發紅，轉而蹲下身與小滿平視，"這一定是小滿吧？星星爺爺說你最喜歡藍色。"
    小滿睜大眼睛："你怎麽知道星星爺爺說的話？"
    藍思遠神秘地眨眨眼，從背包裏取出一個藍色絲絨盒子："因為爺爺也給我托夢了。這是他讓我帶給你的禮物。"
    盒子裏是一枚精致的銀質風箏胸針，翅膀上鑲嵌著小小的藍寶石。小滿歡呼一聲，立刻別在衣領上。
    回程的車上，藍思遠不斷從車窗往外張望，貪婪地看著沿途的風景。"母親總說大陸的山更青，水更綠，今天一見果然如此。"他的手指輕撫車窗，像是在觸摸這片從未踏足卻魂牽夢縈的土地。
    "姑姑她...走的時候痛苦嗎？"許明遠輕聲問。
    藍思遠搖搖頭："很平靜。最後那段時間，她常常坐在院子裏看天空，說能看見舅舅在放風箏給她看。"他從錢包裏取出一張泛黃的照片，"這是她最珍視的，一直帶在身上。"
    照片上是年幼的藍雅芬和少年藍誌遠，站在一棵梨樹下，共同舉著一隻簡陋的紙鳶。背麵寫著"民國三十六年春，與大哥攝於北平家中"。
    "母親臨終前把這隻風箏交給我。"藍思遠從背包裏取出一個扁平的木盒，裏麵躺著一隻已經褪色的紙鳶，骨架纖細得幾乎透明，"她說這是舅舅十歲時做的第一隻風箏，要我一定帶回給舅舅看看..."
    許明遠喉頭發緊："可惜爸爸已經..."
    藍思遠拍拍他的肩膀："但他們現在一定在天上重逢了。母親去年走的，舅舅今年才...我猜她是急著去告訴他，"歸鴻"終於飛過來了。"
    回到家，李玉芹已經準備了一桌豐盛的飯菜。看到藍思遠的第一眼，她的手突然顫抖起來，碗裏的湯灑出些許。
    "像...太像了。"她喃喃道，"尤其是這雙眼睛。"
    藍思遠恭敬地向李玉芹鞠躬："舅媽好。母親常說，要不是當年舅媽冒險幫舅舅傳遞家書，我們可能永遠聯係不上。"
    李玉芹的眼神突然變得清明："我記得...那時候誌遠剛平反，寄信去台灣要冒很大風險。"她拉著藍思遠的手坐下，"我幫他把信夾在給香港親戚的包裹裏，轉了好幾道手..."
    許明遠驚訝地看著母親。這段時間她的記憶時好時壞，但此刻卻如此清晰地回憶起四十年前的細節。
    晚飯後，藍思遠取出更多老照片和信件。其中一張引起了李玉芹的注意——照片上的藍誌遠站在一片荒涼的田野裏，身旁是年輕的許建國，兩人共同舉著一隻形狀奇特的風箏。
    "這是...75年？"李玉芹的手指輕撫照片，"對，就是那年冬天，誌遠和建國一起挨批鬥，就因為不肯放棄那個風箏項目..."
    藍思遠湊近細看："母親說過，舅舅和許先生是因為一個航空項目認識的。後來政治運動來了，舅舅因為家庭成分問題被下放，許先生則被調往西北。"
    "但他們一直保持聯係。"許明遠想起養父書櫃裏那些來自西北的信件，"養父臨終前還給父親寄了新型材料樣本。"
    "說到材料，"藍思遠突然想起什麽，從背包裏取出一個厚厚的筆記本，"這是母親保存的舅舅來信中夾帶的資料，我看不懂，但想著可能對你有用。"
    許明遠翻開筆記本，呼吸為之一窒。這是養父許建國的研究筆記！扉頁上工整地寫著"輕鴻材料研究記錄，許建國，19752018"。裏麵密密麻麻記錄著各種公式和實驗數據，最後幾頁是近幾年才研發出的納米纖維製作工藝。
    "這是養父畢生的研究成果..."許明遠的聲音哽咽了，"他竟然全部寄給了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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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止如此。"藍思遠翻到筆記本最後一頁，那裏夾著一張便簽，是藍誌遠的筆跡："建國兄：材料已收到，性能超乎想象。按你我當年設想完成"歸鴻"指日可待。若我先走，請交明遠繼續。誌遠2018.2.15"
    日期顯示這是藍誌遠去世前三個月寫的。許明遠這才明白，養父臨終前寄出的不僅是材料樣本，還有全部研究成果。兩位父親在生命的最後階段，依然惦記著那個未完成的夢想。
    夜深了，小滿早已睡下。三個大人卻毫無睡意，坐在院子裏繼續聊著。夜空中繁星點點，偶爾有夜風吹過銀杏樹，發出沙沙的響聲。
    "舅媽，舅舅平時在家是什麽樣子？"藍思遠問道，"母親總說他小時候特別調皮，往先生硯台裏放青蛙那種。"
    李玉芹笑了起來，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誌遠啊...表麵嚴肅，骨子裏還是那個調皮鬼。"她的眼神變得溫柔，"記得在農場那會兒，他為了給我過生日，偷偷用玉米須編了朵花，結果被隊長發現，罰他多挑十擔水..."
    許明遠驚訝地聽著。這些往事母親從未提起過。
    "最讓我難忘的是那次批鬥會。"李玉芹的聲音低了下去，"有人要打我，誌遠衝上來擋在我前麵，那一棍子結結實實打在他背上...後來他發高燒，嘴裏還念叨著"玉芹沒事吧"..."
    藍思遠抹了抹眼角："舅舅就是這樣的人。母親說他小時候為了保護她被街坊孩子欺負，一個人打三個，回家還撒謊說是自己摔的。"
    夜風吹來，帶著初夏特有的溫暖。許明遠仰頭望著星空，獵戶座的三顆星格外明亮。他突然理解了父親為什麽選擇那裏作為"住處"——從那個位置，可以同時看到大陸和台灣。
    "表伯伯！"小滿的聲音突然從身後傳來。她穿著睡衣，抱著龍風箏站在門口，"星星爺爺說，明天是個放風箏的好天氣，要我們全家一起去。"
    藍思遠驚訝地看著她："小滿，你還沒睡？"
    "星星爺爺叫醒我的。"小滿揉揉眼睛，"他說要告訴表伯伯一個秘密...姑姑小時候和他有個約定，等長大了要一起做一隻比房子還大的蝴蝶風箏，翅膀要用真正的絲綢..."
    藍思遠手中的茶杯"啪"地掉在地上。他顫抖著從錢包裏取出一張紙條："這是母親臨終前寫的，除了我沒人看過..."
    紙條上寫著："思遠，若見到大哥，告訴他，那隻說好的大蝴蝶風箏，我在天上等他一起做。"
    許明遠感到一陣電流般的戰栗穿過全身。小滿不可能知道這個連他都未曾聽聞的約定。
    第二天清晨，一行人來到海邊。藍思遠從行李箱裏取出一隻精美的老鷹風箏："這是母親生前最後做的，一直沒舍得放飛。"
    風箏升空的那一刻，海風突然變得強勁。老鷹風箏與許明遠帶來的龍風箏在空中相遇，盤旋，仿佛在跳一支默契的舞蹈。
    "表弟，"藍思遠望著天空，聲音堅定，"下個月高雄有個國際風箏節，我想邀請你們全家參加。母親的風箏店還在經營，我們可以一起完成她未完成的作品。"
    許明遠看向身旁的李玉芹和小滿。母親的眼神清澈明亮，小滿則興奮地點頭。海風拂過臉頰，帶著鹹濕的氣息，他仿佛聽見父親和養父在風中低語。
    "好，我們一定去。"許明遠說，手中的風箏線輕輕顫動，像是遙遠的回應。
    天空中，兩隻風箏越飛越高，漸漸變成兩個小黑點。線已經放到盡頭，但它們似乎還在向上攀升，仿佛要一直飛到那湛藍的深處，飛到等待的人們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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