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臨江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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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長途汽車站彌漫著柴油和早點攤的味道。明遠把背包甩到肩上,回頭看了眼候車大廳的時鍾——六點十五分,距離發車還有二十分鍾。
手機震動起來,是小雨的信息:"到醫院了,李叔叔昨晚睡得不錯,別擔心。路上小心。"
明遠嘴角不自覺地上揚,手指在屏幕上輕點:"謝謝,到了聯係你。"
汽車駛出車站時,天邊剛泛起魚肚白。明遠靠在窗邊,看著熟悉的街景逐漸後退,最終被高速公路兩側的田野取代。他掏出那枚銅鑰匙,在晨光中細細端詳。鑰匙很舊,齒口已經有些磨損,柄部刻著模糊的"臨江郵政"四個字。
"到底是什麽秘密..."明遠喃喃自語,將鑰匙收回口袋。
三個小時後,汽車駛入臨江市區。與清河鎮的寧靜不同,臨江是個熱鬧的中等城市,高樓林立,街道上人流如織。明遠按照導航找到了青鬆路——一條老城區的小路,兩旁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建的紅磚居民樓。
27號是一棟六層老樓,單元門口的信箱排成一列,鏽跡斑斑。明遠的心跳加速,手指微微發抖地掏出鑰匙。標著"307"的信箱鎖孔已經生鏽,他試了幾次才把鑰匙插進去。
"哢嗒"一聲,信箱門彈開了。裏麵堆滿了灰塵和蛛網,隻有一疊用橡皮筋捆著的信件安靜地躺在角落。明遠取出那疊信,最上麵一封的郵戳已經模糊,但還能辨認出"1992年"的字樣。
他找了附近的一家小茶館,要了杯龍井,在角落的位置坐下。拆開第一封信時,一張黑白照片滑落出來——照片上是年輕的父親和一個陌生女子站在江邊的合影。父親那時約莫二十五六歲,穿著白襯衫和當時流行的喇叭褲,摟著女子的肩膀,兩人笑得燦爛。女子約二十出頭,紮著兩條麻花辮,正是懷表照片裏的人。
明遠的手開始顫抖。他從未見過父親這樣開懷大笑的樣子。
信紙已經泛黃,但字跡依然清晰:
"建國:
見字如麵。你走後的每一天,江邊的柳樹都在提醒我你的存在。醫生說我們的孩子很健康,但我總擔心這孱弱的身子能否平安把他帶到世上。若是個男孩,就叫他"遠"吧,願他比我們走得更遠,見我們未曾見過的風景。勿念,保重。
婉
1992.5.12"
明遠的呼吸停滯了。"我們的孩子"?"叫他"遠""?他的大腦嗡嗡作響,茶杯從手中滑落,在桌上濺起一片水花。
"先生,您沒事吧?"服務員匆忙過來擦拭。
明遠機械地搖搖頭,繼續翻看其他信件。每一封都是這個叫"婉"的女子寫給父親的,時間跨度從1991年到1993年。最後一封信的日期是1993年7月:
"建國:
我知你為難,家中長輩已為你定下親事,我不怨你。隻是孩子還小,病痛不斷,我實在無力獨自撫養。若你方便,能否寄些錢來?醫生說小遠需要一種進口藥,價格昂貴。若你不便,我也不會怪你。保重身體。
婉
1993.7.3"
明遠猛地合上信件,胸口劇烈起伏。1993年——那正是他出生的年份。而信中提到的小孩名字、年齡,都與自己吻合。難道這個"婉"才是...他的生母?
茶館的嘈雜聲仿佛突然遠去,明遠的世界天旋地轉。他顫抖著摸出手機,撥通了小雨的電話。
"明遠?到了嗎?"小雨的聲音傳來,像一根救命稻草。
"小雨..."明遠的聲音嘶啞,"我發現了些東西...關於我爸的..."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你還好嗎?聲音聽起來不對勁。"
"我..."明遠看著桌上的信件,不知從何說起,"我可能不是我媽的兒子。"
"什麽?"小雨驚呼,隨即壓低聲音,"你在哪?別動,我讓同事替我一節課,馬上過去。"
"不用,我沒事..."明遠深吸一口氣,"隻是需要些時間消化。我爸...他怎麽樣?"
"剛吃了藥睡下了。"小雨的聲音充滿擔憂,"明遠,不管發現了什麽,都別急著下結論。等我過去,好嗎?"
掛斷電話,明遠在茶館坐了很久,直到服務員來提醒他們要打烊。他找了家小旅館住下,整夜輾轉反側,腦海中全是信件內容和那張合影。照片中父親的笑容如此陌生,又如此真實。
第二天一早,明遠決定去臨江市檔案館查查這個"蘇婉"——他在一封信的信封上看到了她的全名。檔案館的工作人員是個和藹的老太太,聽說他要查90年代初的居民記錄,推了推老花鏡。
"那個年代的記錄可能不全哦,小夥子。你要查什麽人?"
"蘇婉,女,大約1970年左右出生,可能住在青鬆路一帶。"
老太太在電腦上查了查,搖頭:"沒有匹配的記錄。不過..."她突然想起什麽,"那會兒有些國企的職工檔案是單獨管理的,你要不去江濱紡織廠問問?以前那是臨江最大的廠子,好多女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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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濱紡織廠早已改製,但老廠區還在。門衛聽說明遠來尋人,指了指不遠處一棟舊樓:"檔案室在那邊,不過現在沒什麽人管了。"
檔案室裏灰塵撲鼻,明遠在一排排鐵櫃中翻找了兩個小時,終於在一本發黃的名冊上找到了"蘇婉"的名字:1971年生,1990年入廠,1993年離職。
"這姑娘啊,"看門的大爺湊過來看了一眼,"我記得,挺文靜的,後來生病走了。"
明遠的心一沉:"走了?您是說不在了?"
"是啊,聽說是肺上的毛病,沒治好。"大爺搖搖頭,"可憐啊,還那麽年輕。"
"她...有家人嗎?"
大爺皺眉想了想:"好像有個兒子,送人了。那時候未婚生子,廠裏壓力大啊。"
明遠走出廠區時,天空飄起了細雨。他沒有打傘,任憑雨水打在臉上,和淚水混在一起。他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不覺來到了信中提到的江邊。柳樹依然在,隻是比照片中粗壯了許多。
手機再次震動,是小雨:"我到臨江汽車站了,發個定位給我。"
半小時後,小雨撐著一把藍格子傘出現在江邊。她穿著簡單的白t恤和牛仔褲,發梢被雨水打濕,貼在臉頰上。看到明遠渾身濕透的樣子,她驚呼一聲,快步跑來將傘舉過他頭頂。
"你瘋了嗎?會感冒的!"小雨責備道,卻掩不住眼中的關切。
明遠望著她,突然一把將她摟入懷中。小雨僵了一瞬,隨後放鬆下來,一隻手輕輕拍著他的背。
"我找到答案了..."明遠的聲音悶在小雨肩頭,"蘇婉是我生母,她去世了...我爸...他娶我媽的時候,已經有一個孩子了,那就是我。"
小雨拉開一點距離,認真看著他的眼睛:"你確定嗎?"
明遠點點頭,從口袋裏掏出那疊信:"這些是她寫給我爸的信...裏麵有我的名字,我的出生年份..."
小雨快速瀏覽了信件,眉頭越皺越緊:"所以李叔叔一直對你...是因為看到你就會想起她?"
"或者是因為愧疚。"明遠苦笑,"他拋棄了懷孕的女友,娶了門當戶對的姑娘...典型的陳世美故事。"
雨越下越大,兩人找了家咖啡館坐下。明遠把今天的發現一五一十告訴了小雨,包括蘇婉的病逝和自己被送養的推測。
"但你還是回到了李叔叔身邊,不是嗎?"小雨若有所思,"也許後來他後悔了,想辦法把你接回來了?"
明遠搖頭:"我不知道...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我媽——我是說養母——她知道嗎?如果知道,為什麽對我那麽好?如果不知道..."
"別想太多。"小雨握住他的手,"直接問李叔叔吧。"
"他現在還在醫院,我怎麽問?"明遠痛苦地閉上眼睛,"問他為什麽欺騙了我三十年?問他為什麽對我總是若即若離?因為看到我就會想起他辜負的女人?"
小雨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明遠,你還記得我們高二那年,李阿姨住院的事嗎?"
明遠睜開眼:"記得,說是闌尾炎手術。"
"我去醫院送作業時,偶然聽到李叔叔和李阿姨吵架。"小雨回憶道,"李叔叔說"要不是為了小遠,我根本不會..."然後看到我就停住了。當時我沒在意,現在想想..."
明遠的心沉了下去:"所以他們婚姻不幸福是因為我?"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小雨急忙說,"我是說,也許事情沒那麽簡單。李阿姨那麽疼你,不像是被迫接受丈夫私生子的樣子。"
明遠望向窗外的雨簾,突然做了決定:"我要去趟福利院。如果我真的被送養過,那裏可能有記錄。"
臨江市兒童福利院坐落在城郊,是一棟粉色的三層小樓。院長是個五十多歲的女性,聽說明遠來尋親,熱情地接待了他們。
"90年代初的記錄都是紙質的,不太好查。"院長帶他們來到檔案室,"你們知道大概時間嗎?"
"1993年下半年到1994年初之間。"明遠說,"名字可能是李明遠,或者...蘇遠。"
他們在灰塵飛揚的檔案室翻找了整整一個下午,就在明遠快要放棄時,小雨突然驚呼:"找到了!"
那是一份1994年1月的收養記錄:
"蘇遠,男,1993年6月15日生,生母蘇婉已故),1994年1月10日被李建國、王淑芬夫婦收養,改名李明遠。"
明遠盯著那張泛黃的紙,手指微微發抖。所有的猜測都被證實了——他確實是蘇婉的兒子,被父親從福利院領養。而養母王淑芬從一開始就知道真相。
"還有一份附加文件。"院長遞過另一張紙,"當時很少見的開放收養協議,生父保留了探視權。"
文件上清楚地寫著:"經協商,生父李建國有權定期探視孩子,並參與重大生活決策。"
明遠的世界再次天旋地轉。原來父親不是拋棄了他後又良心發現,而是...一直在他身邊,以父親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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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見見當年負責這個案子的工作人員,如果可能的話。"明遠聲音嘶啞。
院長搖搖頭:"老張退休多年了,不過..."她翻了翻通訊錄,"我可以給你他家的電話。"
老張住在城東的一個老小區裏,已經七十多歲,但精神矍鑠。聽說明遠的來意,他眯起眼睛仔細打量了明遠一番,突然笑了:"像,真像。尤其是眼睛,和你媽一模一樣。"
"您記得我母親?"明遠心跳加速。
"當然記得。"老張沏了茶,緩緩道來,"蘇婉是個好姑娘,病得厲害還堅持工作,就為了多留點錢給你。你爸...李建國那時已經訂婚了,家裏不同意他娶個女工,更何況蘇婉還查出了肺結核。"
"那他為什麽..."
"為什麽後來收養你?"老張啜了口茶,"因為蘇婉臨終前寫信求他。那時你才六個月大,體弱多病,醫生說需要精心照料。李建國瞞著未婚妻來看你,最後決定和未婚妻坦白,求她一起收養你。"
明遠震驚地看著他:"王淑芬...我養母她知道?"
"不僅知道,還是她主動提出的收養。"老張點頭,"那是個善良的女人。她說孩子無辜,願意給你一個家。唯一的條件是蘇婉必須放棄探視權——畢竟肺結核會傳染。"
小雨在一旁輕聲問:"那為什麽李叔叔對明遠總是...有些疏遠?"
老張歎了口氣:"人都有心結啊。每次看到你,他就會想起蘇婉,想起自己的懦弱和辜負。但這不代表他不愛你——他每月都偷偷來福利院看你,你發燒住院時他整夜守在門外...隻是不知道如何做一個父親吧。"
回清河鎮的汽車上,明遠一直沉默。小雨坐在他旁邊,時不時擔憂地看他一眼。
"你還好嗎?"終於,她輕聲問道。
明遠望著窗外飛馳而過的景色:"我不知道該如何麵對他...三十年,他守著一個秘密生活了三十年。"
小雨輕輕握住他的手:"但他最終還是選擇了你,不是嗎?盡管很難,盡管要麵對家人的反對和社會的眼光...他選擇了愛你。"
明遠轉頭看她,突然發現小雨的眼中閃著淚光。
"怎麽了?"他問。
小雨搖搖頭,勉強笑了笑:"隻是...突然想起我爸爸。他離開時我才十歲,連個解釋都沒有。至少你的父親,他一直在。"
明遠心中一痛,將小雨拉入懷中。她起初有些僵硬,隨後慢慢放鬆,額頭抵在他肩上。
"謝謝你陪我過來。"明遠低聲說。
小雨沒有回答,但他感覺到她的手指悄悄纏上了他的。
回到醫院時已是晚上九點。李建國半靠在床上,看到明遠和小雨一起進來,眼中閃過一絲了然。
"爸..."明遠站在床尾,不知如何開口。
李建國歎了口氣,指了指床邊的椅子:"坐吧。臨江...你都知道了?"
明遠點點頭,喉嚨發緊:"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
"怕你恨我。"李建國看著自己的手,"也怕你恨你媽——王淑芬。她是個好女人,把你當親生兒子一樣疼。"
"我不恨她,也不恨你。"明遠深吸一口氣,"我隻是...需要時間消化。"
李建國的眼中泛起淚光:"蘇婉...你生母,她臨終前唯一的願望就是你能過得好。我辜負了她太多,至少這一點...我盡力了。"
明遠走到父親身邊,握住那雙布滿老繭的手:"謝謝你...爸爸。"
簡單的兩個字,卻讓李建國淚如雨下。他緊緊回握兒子的手,三十年的秘密、愧疚和愛,在這一刻終於得到了釋放。
小雨悄悄退出病房,給父子倆留下獨處的空間。她在走廊的長椅上坐下,望著窗外的月光,想起明遠在汽車上緊握她的手的樣子,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半小時後,明遠走出病房,眼睛紅紅的,但表情比幾天前輕鬆了許多。他在小雨身邊坐下,肩膀貼著她的肩膀。
"他說了很多...關於我生母的事。"明遠輕聲說,"她喜歡唱歌,會寫詩,在廠裏的文藝比賽總是拿第一。"
小雨微笑:"那你文藝細胞是遺傳她的?我記得你高中時吉他彈得很好。"
明遠也笑了:"可能是吧。我爸——我是說養母,她完全五音不全。"他的笑容又淡了下來,"但她是真的愛我,把我當親兒子...甚至因此沒能要自己的孩子。"
小雨靠在他肩上:"所以你是被兩份母愛包圍著長大的。"
明遠轉頭看她,突然說:"小雨,當年為什麽突然和我斷了聯係?"
小雨的身體僵了一下:"你突然消失,連個告別都沒有...我以為你不想再和家鄉有任何瓜葛。"
"我寫了信的,至少...試過寫。"明遠苦笑,"但每次都不知怎麽開口。後來聽說你訂婚了,就更..."
"我沒有訂婚。"小雨輕聲說,"那封信...是我騙你的。當時聽說你在國外有了女朋友,我..."
明遠震驚地看著她:"什麽女朋友?我單身了十年!"
兩人對視著,突然同時笑了起來,笑聲在安靜的醫院走廊上格外清脆。
"我們真是一對傻瓜。"小雨抹去眼角的淚花。
明遠看著她月光下的側臉,心跳加速:"小雨...如果我現在說,我回來有一部分原因是你,你會相信嗎?"
小雨的睫毛輕輕顫動:"我會問...是哪一部分?"
"很大一部分。"明遠輕聲回答,慢慢靠近她。
就在兩人的唇即將相觸時,護士推著藥車從拐角處走來。他們像做錯事的孩子一樣迅速分開,但手指還悄悄勾在一起。
"明天..."明遠低聲說,"陪我回家整理東西好嗎?我想看看養母...媽媽留下的物品。"
小雨點點頭,眼中閃爍著溫柔的光芒:"好。"
窗外,一輪滿月高懸,清輝灑在兩人交握的手上。明遠突然明白,有些秘密解開後會帶來傷痛,但最終會讓愛變得更加真實;有些人離開後會留下空白,但命運總會給你第二次機會,去填補那些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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