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褶皺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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廚房的玻璃窗蒙著層白霧,蘇晴握著鍋鏟的手背在圍裙上蹭了蹭,推開氣窗換氣。寒風裹著糖醋排骨的香氣竄出去,樓下傳來小滿脆生生的歡呼:"媽媽今天做星星糖!"
許明遠把公文包擱在玄關時,正看見女兒舉著蠟筆畫往冰箱上貼。小滿今年剛學會畫小人,三個歪歪扭扭的圓腦袋擠在畫紙中央,最大的那個腦袋上還頂著個可笑的三角形。"這是爸爸的領帶!"小姑娘踮著腳解釋,彩色蠟筆印子從圍裙邊沿一直爬到袖口。
"怎麽提前回來了?"蘇晴從廚房探出頭,發梢沾著亮晶晶的糖絲。許明遠解開襯衫第二粒紐扣,喉結還帶著地鐵人潮的燥熱:"老陳替我頂了項目會。"他說著去摸西褲口袋,塑料包裝紙沙沙作響——便利店新出的星空棒棒糖,小滿上周盯著櫥窗看了足足三分鍾。
兒童房突然傳來重物墜地的悶響。兩人對視半秒,同時衝向聲源,卻在門口撞見母親正彎腰撿相框。"沒事沒事,"老人把碎玻璃攏到牆角,枯葉般的掌心托著二十年前的全家福,"想找針線盒,碰倒了儲物架。"
許明遠蹲下身,看見月餅鐵盒裏整整齊齊碼著褪色毛線團。最底下壓著他的小學作業本,泛黃紙頁上蘇晴用紅筆批改的痕跡依然鮮豔——那時她還不是妻子,是住在對門紮馬尾辮的家教老師。
"爸爸快看!"小滿突然舉著畫紙擠進來,蠟筆塗改液在原本的三個小人旁又添了個顫巍巍的輪廓:"奶奶說我們畫全家福少個人,可是紙不夠大......"
暮色順著窗欞漫進來,廚房飄出米飯將熟的清香。蘇晴解下圍裙時,發現流理台上多了顆剝好的橘子,橘瓣擺成小太陽形狀。客廳傳來母親教小滿念童謠的吳儂軟語,抑揚頓挫混著許明遠跑調的附和聲。
冰箱開始嗡嗡作響,新貼上去的蠟筆畫右下角,不知何時多了個歪歪扭扭的月亮。四個圓腦袋挨挨擠擠,空白處用銀色熒光筆寫著:小滿五歲全家福。
蘇晴掀開砂鍋蓋時,蒸騰的熱氣在睫毛上凝成細珠。琥珀色的排骨裹著晶亮糖衣,這是她特意用冰糖炒的糖色——十二年前初學做菜時燒糊的那鍋黑炭,此刻仿佛還在記憶裏冒著青煙。許明遠從身後遞來青花瓷盤,袖口掠過她發燙的耳尖:"第三塊排骨要留焦邊的,對吧?"
廚房吊燈在瓷盤邊緣投下光暈,將糖醋汁照得如同流動的蜜蠟。小滿的塑料餐具在抽屜裏叮當作響,混著母親擦拭老相框的窸窣聲。蘇晴忽然想起什麽,從圍裙兜裏摸出個錫紙包:"媽,給您留了沒放糖的藕夾。"
窗外的雪粒子開始撲打玻璃,在窗台上積起薄鹽似的碎屑。許明遠用筷子尖挑開排骨粘連的藕絲——這道菜裏添藕片是蘇晴生小滿那年發明的,說孕婦要"有眼力見兒地補鈣"。如今藕片切得依然厚薄不均,像他們始終沒對齊的作息表。
儲物櫃深處的月餅盒在燈光下泛起孔雀藍光澤。母親用指腹摩挲盒蓋上凸起的嫦娥圖案,金漆早已斑駁成霧靄般的灰。許明遠發現盒中另有個靛青綢袋,解開時滾出七顆玻璃彈珠——那是父親臨終前塞給孫子的,說集齊七顆能召喚龍珠。
"你爸走的那天清晨,"母親突然開口,將泛黃的結婚證展平成一方月光,"床頭櫃上的彈珠少了一顆。"她枯瘦的手指劃過證件上的並蒂蓮紋樣,蘇晴這才發現婆婆當年的劉海竟和自己現在一模一樣。
小滿踮腳去夠鐵盒邊緣,紫色蠟筆從口袋滑落。在無人注意的角落,那顆失蹤的透明彈珠正卡在暖氣片縫隙裏,將夕照折射成彩虹投在牆上的全家福上。
兒童房的夜燈亮起小兔形狀的光斑時,小滿正為畫紙不夠大發脾氣。奶奶從針線筐底抽出張米色宣紙,紙麵泛著經年的沉香氣息。"這是你爸滿月時包身的棉布,"她將宣紙鋪展在爬行墊上,"後來裁了給你媽當婚紗襯裏。"
蠟筆在棉質纖維上行走時發出沙沙聲,像春蠶啃食桑葉。小滿給新添的奶奶小人畫上朵簪花,忽然仰頭問:"為什麽爸爸的作業本在奶奶盒子裏?"許明遠握著螺絲刀的手頓了頓——他正在修被母親碰倒的儲物架,舊螺絲釘生出的鏽跡蹭在指節,像某種來自時光的刺青。
"因為有些東西,"蘇晴把熱牛奶放在窗台上,看蒸汽在玻璃畫出月牙,"比人活得長久。"她瞥見丈夫偷偷把星空棒棒糖塞進女兒枕頭下,糖紙在月光裏閃得像銀河碎片。
母親執意要用的搪瓷臉盆在浴室地上洇出水痕時,許明遠正盯著手機裏的工作群皺眉。蘇晴擦拭水漬的抹布與他的皮鞋擦肩而過,兩人在狹窄的過道裏完成一場沉默的探戈。這種微妙的不合拍從上周就開始了——母親帶來的老式座鍾比電子鍾慢了七分鍾,而小滿堅持要按"奶奶的時間"看動畫片。
矛盾在周末早晨爆發。母親將小滿的鮮牛奶換成自釀豆漿時,許明遠終於忍不住提高嗓音:"現在不是三十年前!"瓷勺碰在碗沿的脆響驚飛了窗台上的麻雀,蘇晴看見婆婆把灑出的豆漿抹進皺紋裏,那動作和擦拭老照片時如出一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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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許明遠在公文包側袋發現個玻璃罐。母親用楷體小字寫著"槐花蜜漬藕片",墨跡被蜜汁洇成毛邊。他想起昨夜蘇晴悄悄說的話:"媽在廚房站了三小時剝藕——她指甲縫裏的泥到現在還沒洗淨。"
地鐵隧道的風掀起他額發時,童年記憶突然洶湧而來:十六歲那年熬夜溫書,母親也是這般躡手躡腳將蜂蜜水放在他堆滿習題集的桌角。他摸出手機拍下玻璃罐,工作群彈窗恰好閃過老陳的消息:"項目會我繼續頂著,多陪陪老太太。"
晚餐桌上,糖醋排骨旁多了碟蜜漬藕片。小滿用新得的熒光筆在宣紙上畫了朵四色蓮花,花瓣裏藏著四個小人。母親將豆漿悄悄推遠,端起蘇晴倒的鮮奶時,杯沿與兒媳的輕輕相碰。
"下周該買年畫了。"蘇晴忽然說。許明遠注意到她在日曆上的標記——母親生日那欄畫著個小月亮,正是小滿畫裏那個歪扭的銀鉤。儲物櫃深處,月餅盒裏的作業本被翻到最後一頁,稚嫩筆跡寫著:"我的理想是永遠和晴姐姐一起批改作業。"
雪終於下大了,紛紛揚揚落在空調外機上。小滿的蠟筆全家福被塑封在冰箱門,四個圓腦袋上方漂浮著七顆星星——那是奶奶趁大家不注意時,用縫被子的金線繡上去的。
浴室鏡麵上的水汽凝成細流時,許明遠發現了那道裂痕。三寸長的冰紋從左上角蜿蜒而下,將母親的身影切割成碎片。這是上周安裝新浴霸時留下的暗傷,此刻在暖黃燈光下竟顯出鈞窯開片般的美感。
"歲寒然後知鬆柏。"母親突然在身後念叨。她正用那方褪色的繡帕擦拭台盆,帕角兩隻交頸鴛鴦已被磨成朦朧的灰影。許明遠想起父親書房的青瓷筆洗,也是這般布滿蟬翼紋——那年他打翻硯台不敢承認,母親卻抱著碎瓷片說:"裂得好,能藏住月光呢。"
小滿的塑料小鴨漂到裂痕處,虹彩羽毛被折射成萬花筒圖案。蘇晴在客廳喊吃飯的聲音撞上浴室瓷磚,蕩出奇特的回響。母親將繡帕覆在鏡麵裂痕上,鴛鴦正好吻住那道傷疤。
深夜的書房成了臨時診所。許明遠將老座鍾拆開擺在羊毛氈上,銅質齒輪在台燈下泛著蜂蜜色光澤。母親執意要他修好慢了七分鍾的鍾擺,卻不知電子鍾早已在暗處跳動綠色數字。
當他在擒縱輪間發現纏結的棉線時,突然聽見門軸輕響。蘇晴端著安神茶倚在門邊,睡袍腰帶垂落成柔軟的弧線:"這是小滿出生時用的包被線。"她指尖撫過那縷泛黃的棉線,"媽當年拆了三條枕巾才湊夠的。"
擰緊最後一顆螺絲時,黎明正從百葉窗縫隙滲入。座鍾突然敲響四下,驚醒了在沙發上打盹的蘇晴。許明遠這才發現電子鍾不知何時停了電,而母親房裏的老黃曆正翻到"宜修補"三個朱紅小字。
超市冷藏櫃的鏡麵牆將蘇晴的身影無限複製。她推著購物車在迷宮裏穿行,忽然在某個轉角瞥見二十歲的自己——馬尾辮,格子圍巾,懷裏抱著《營養學概論》教材。那時她總把許明遠的午餐塞滿藕盒,直到教授提醒:"病患需要低脂飲食。"
"媽媽!"小滿的呼喚驚醒時空褶皺。鏡中倒影層層疊疊,映出女兒正把星空棒棒糖偷偷放進購物車。蘇晴假裝沒看見那抹銀藍包裝,卻在生鮮區多拿了盒藕帶——婆婆醃的蜜漬藕片快見底了。
收銀台前,小滿突然指著顯示屏喊:"奶奶的時間!"電子時鍾顯示1707,而購物小票上的時間卻是1700整。蘇晴想起浴室裏那道冰裂紋,恍惚覺得有七個平行時空在此刻重疊。
母親的織針在暮色裏起起落落,毛線團滾過地板像顆慵懶的夕陽。小滿趴在地毯上研究毛線紋理,忽然發現奶奶織的不是尋常花紋——桂花枝間藏著拚音字母,仔細辨認竟是"許明遠"三個字的聲母。
"這是你爸出生時裹的繈褓紋樣。"母親將織到一半的圍巾展開,蘇晴才看清那些凹凸的針腳原是首《遊子吟》。線頭處別著枚銅質頂針,內側刻著"1985.冬"的字樣,正是許明遠在母胎裏學會踢打的那個雪季。
當夜暴雨突至,小滿抱著新織的圍巾入眠。紫藤花紋路在壁燈下泛著珍珠母光澤,仔細看會發現藤蔓走向拚成個"蘇"字——這是母親用拆開自己羊毛衫的線,為兒媳織的無聲情書。
物業送來垃圾分類告知書那日,母親將月餅盒裏的玻璃彈珠全倒進了可回收箱。"奶奶!"小滿哭著扒開彩色塑料瓶,"這是我的龍珠!"許明遠下班看見的便是這般場景:母親攥著垃圾分類圖冊不知所措,蘇晴蹲在滿地狼藉中拚湊撕碎的作業本。
爭吵在夜雨中爆發。許明遠第一次對母親提高嗓門:"那些是小滿的寶貝!"雷聲碾過窗欞時,他看見母親將抹布疊成規整的方塊——就像父親葬禮那天,她將白菊瓣一片片排成同心圓。
淩晨三點,許明遠在陽台發現母親佝僂的背影。她正用繡花針在垃圾分類袋上繡標識,老花鏡片反射著手機搜索頁的熒光:"塑料可回收玻璃幹垃圾"...雨水順著晾衣杆滴落,在她肩頭洇出深色地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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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晴在儲物櫃深處發現個果醬瓶。七顆玻璃彈珠浸泡在蜂蜜裏,像凝固的星雲。母親用醫用膠布貼上標簽:"小滿的龍珠不可食用)",墨跡被蜜汁泡得微微發漲。
次日清晨,許明遠將果醬瓶鄭重放進展示櫃。陽光穿過琥珀色蜜液,在天花板投下七彩光斑。小滿興奮地給每顆彈珠起名字:"這顆藍的是爸爸!紫的是奶奶!"她將粘著蜜糖的"彩虹彈珠"塞進蘇晴手心:"這顆最甜的是媽媽!"
母親悄悄將垃圾分類圖冊放進廢紙箱,卻在扉頁畫滿童話風的示意圖:蘋果核變成精靈,玻璃瓶開出水晶花。小滿發現時,圖冊已成了她新的塗鴉本。
寒流來襲那夜,全家擠在陽台搶救母親的多肉植物。小滿發現奶奶的舊皮鞋裏竟長著株仙人掌,裂縫處探出的根係像銀絲刺繡。許明遠搬運花盆時,從陶土碎片裏抖落出個鐵皮盒——是父親藏的私房錢,夾在1968年的糧票間已然泛潮。
蘇晴用破損的花盆做了個微景觀。碎瓷片壘成假山,苔蘚鋪就絨毯,那顆蜜漬的彩虹彈珠成了人造太陽。小滿將畫壞的蠟筆畫撕成紙屑,撒在空中便成了紛揚的雪。
母親將老座鍾搬到陽台角落。當鍾擺與電子鍾同時指向冬至時刻,月光忽然灌滿整個懸空花園。許明遠看見父親的影子在玻璃窗上閃了閃,化作霧氣滲入多肉植物的絨毛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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