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驕狂寵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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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後,因公務在身,兩人就此分別。王鏡返回翊京,陳登則前往巡視河工。
    此次巡視肩負多重重任,不僅要檢查工程質量、預防水患、推進工程進度,還涉及官員政績考核與腐敗稽查。
    建安二年春,徐州城外的官道上,一隊人馬正沿黃河大堤緩緩前行。為首之人身披墨青色官袍,腰間束一條素色革帶,外披玄色大氅,麵容清朗俊逸,正是陳登。
    此刻他正凝神望著遠處翻湧的濁浪,身後跟著十餘名屬官與河工老吏,他們立在懸河段最險要處。此處河床高出地麵丈餘,濁黃的河水在單薄的堤岸旁咆哮。
    陳登緩緩駐足,不疾不徐地對身旁人吩咐道:“取測竿來。”
    隨後,他接過三丈長標竿,親自插入河灘淤泥。隻見竿身沒入兩丈仍不見底,陳登眉心不由蹙起幾道細紋,指節在竿身上輕輕叩擊。
    隨行的河工小心翼翼答道:“使君明鑒,這段懸河比去歲又淤高五尺,若遇汛期……”
    陳登抬手截住話頭,已然會意。他轉頭對工房書吏道:“明日調二十架水車來,先疏浚這段河道。”
    次日卯時,陳登便帶著屬官查看疏浚進度。水車吱呀轉動,淤泥被絞起拋向堤外,河工們赤著腳在泥水中忙碌。
    他注意到有個青年被木楔劃破手掌,立即喚來醫匠包紮,又將自己的護腕解下係在青年腕間,溫聲道:“往後搬運木料當心些。”
    青年望著腕間護腕,嘴唇翕動了兩下,最終隻擠出沙啞的一聲:“謝……謝使君。”
    渾濁的汗水混著泥漿從額頭滑落,卻被他慌忙用未受傷的手背胡亂蹭去,生怕汙了這份珍貴的物件。
    當晚收工時,陳登又親自走進臨時搭建的工棚,十幾個河工正在用飯,見他進來紛紛麵露詫異,起身行禮。
    “都坐下。”陳登按住離他最近的中年民夫,從隨行小廝手中接過竹籃,“城裏的炊餅鋪連夜趕製的,還熱乎,各位趁熱吃吧。”
    竹籃一掀開,蒸騰的熱氣裹著麥香散開,眾人立刻喉結不住滾動,垂涎欲滴。再三謝過陳登後,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陳登環顧四周,瞥見牆角漏雨的縫隙,隨即開口道:“明日先歇半日,把工棚屋頂重鋪油氈。”
    見有人欲開口推辭,他便抬手止住:“河道疏浚非一日之功,累垮了身子,汛情來時誰來護這滿城百姓?”
    而後,他特意交代,給民夫的夥食每日增加二兩肉,這才放心離去。
    ……
    防汛工作既要疏浚河道,更要築牢堤防。若堤基夯得不實,一到汛期必然潰決。這一日,陳登親臨堤壩巡視。那灰褐色的堤身蜿蜒如蛇,民夫們正弓著脊背往堤心填築石料,粗麻繩在他們肩上勒出道道深痕。
    陳登俯身抓起一把土,在指間細細撚搓,潮濕的黏膩感立刻從指尖傳來。
    “王主簿,這段堤土含水過多,須立即加鋪幹土重新夯實。”
    說罷他蹲下身,抽出腰間短刀在堤壁剜開個口子,暗褐色的泥漿頓時滲了出來。周圍屬官見狀,都不由露出敬畏之色。
    正午烈日當空,蒸騰的土腥氣彌漫在堤上。屬官們勸他稍作歇息,陳登卻執意要檢查完最後兩處閘口。
    在閘門旁,他盯著幾處新修補的痕跡,蹙眉道:“這石料色澤不對。”
    老河工連忙解釋是上月新換的條石,他卻搖頭道:“《河防紀要》明載,閘壩須用青麻石,這分明是普通山石。”
    說著從袖中取出冊子對照,指尖一一劃過那些密密麻麻的批注。接著,檢查石堰榫卯時,他忽然屈指叩擊某塊條石,隻聽見一聲空悶的回響,眾人色變。
    陳登卻道:“取鐵釺來。”
    他挽起衣袖露出小臂,親自撬開鬆動的石塊——內部填充的竟是碎磚。
    他眼中寒光微閃,工頭早已汗如雨下,抖如篩糠。陳登卻未當場發作,隻沉聲道:“今日就換,明日驗收須見足尺青石。”
    暮色漸沉,陳登獨坐公廨,就著搖曳的油燈核驗賬冊。
    昏黃的燈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側臉,執筆的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
    白日裏發現以次充好的貪腐跡象時,他並未貿然處置,而是選擇繼續深查。最終,他發現足足有三萬兩銀子對不上。
    他從懷中取出私印,在問題賬目旁鄭重鈐下朱記。
    “傳我令,明日召集眾官合議。”
    次日清晨,府衙大堂內氣氛凝重。
    陳登端坐案前,神色肅然,案上攤開的賬冊、石料樣本以及民夫證詞,皆是他昨夜徹查所得。堂下眾官員分列兩側,神色各異,有的低眉垂目,有的暗中交換眼色,而那治水司主事站在堂中,臉上仍帶著幾分僥幸之色,似乎仍以為陳登會顧忌他的官身,不敢輕舉妄動。
    陳登目光掃過眾人,緩緩開口:“諸位,昨日查驗堤防,發現多處偷工減料,石料以次充好,賬目虧空三萬兩。這些銀子,本該用於加固堤壩,如今卻被中飽私囊。”
    他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冷冽如寒冰墜地,“若汛期堤潰,百姓流離失所,誰來擔責?”
    那主事聞言,臉色微變,但仍強作鎮定,拱手道:“陳大人,此事或有誤會,下官願配合調查,但按朝廷律例,官員犯案,應先奏明朝廷,再行處置。大人若擅自定罪,恐怕……”
    他話未說完,陳登已冷冷打斷:“不必拖延。”
    他抬手示意,侍從立刻呈上一份文書,“這是昨夜查實的證據,每一筆貪墨皆有據可查。你既知朝廷律例,就該明白,貪腐害民,罪不容誅!”
    主事見陳登態度堅決,終於慌了神,厲聲道:“陳登!你不過是一介地方官,竟敢擅自處決朝廷命官?你這是目無王法,驕狂任性,不把朝廷放在眼裏!”
    堂下眾官聞言,皆屏息凝神,目光在陳登與貪官之間來回遊移。
    陳登卻神色不變,隻是緩緩從腰間取出一柄寶劍,劍身映著晨光,照出“如朕親臨”四個篆字。
    他持劍在手,冷聲道:“此乃丞相靖侯大人所賜,授我先斬後奏之權。”
    此言一出,滿堂嘩然!
    “竟是丞相親賜!”
    “難怪他敢動趙家,原來有王丞相撐腰……”
    眾官麵麵相覷,低聲議論。他們雖知陳登深受王鏡器重,卻沒想到竟被賦予如此大權。那主事更是麵如死灰,雙腿一軟,幾乎站立不住。
    陳登不再多言,沉聲下令:“押下去。傳令各州縣,明日午時三刻於刑場行刑!”
    侍衛上前,架起那官員往外拖去,他不斷掙紮嘶喊,聲音漸遠,最終消失在府衙之外。
    堂內一片寂靜,唯有陳登的聲音回蕩:“諸位,防汛關乎百姓性命,若有再犯者,同此下場。”
    眾官噤若寒蟬,紛紛低頭應諾。他們此刻才真正明白,陳登行事果決,絕非虛名,而他背後的靠山,更是令人不敢妄動。
    ……
    處決貪官後,官場風氣為之一肅。那些原本心存僥幸的官員,見陳登手段淩厲,又有丞相王鏡撐腰,再不敢敷衍塞責,紛紛加緊督辦堤防修繕之事。民夫們的工錢如數發放,石料也換成了上等青麻石,堤壩加固工程進展迅速。
    夜深人靜時,陳登獨坐書房,他提筆蘸墨,在奏折中詳細稟明此次貪腐案的始末,並附上查抄的賬冊副本。
    寫至末尾,他筆鋒微頓,想起王鏡——不知此刻她在翊京做些什麽?是否也在批閱奏章?抑或正與朝臣議事?
    思緒飄遠,他不由得輕輕搖頭一笑。隨即收斂心神,繼續書寫。
    數日後,王鏡的回信送至。
    公文批複簡潔明了,隻有寥寥數語:“貪官蠹國害民,當誅。卿秉公執法,甚善。”
    然而,公文之下,還藏著一封私信。
    陳登展開信箋,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
    元龍如晤:
    春深矣,翊京桃李紛飛,宮牆內外皆染新色。晨起推窗,見庭前杏花初綻,香氣沁人。忽憶去歲與卿共遊西苑,卿言此花嬌而不豔,恰似君子之風。今獨對芳菲,竟覺寂寥。
    聞卿治水勤勉,夙夜匪懈,吾心甚慰。然河務雖重,亦當顧惜己身,堤上風大,勿立過久。春寒料峭,卿素來畏寒,需添衣加餐,莫令吾憂。
    另,廚下新製青團,以艾草汁入糯米,裹豆沙為餡。吾嚐之,清甜不膩,特命人備下一匣,隨公文同寄。卿可佐茶慢用,權當吾與卿共賞春光。
    陳登讀完,唇角不自覺揚起,心中暖意湧動。他小心將信折好,收入懷中,指尖在信紙上輕輕摩挲,仿佛能觸到千裏之外那人的溫度。
    恍惚間,他仿佛看見王鏡站在杏花疏影裏。
    春日的陽光透過花枝,在她身上灑下細碎的光影。她未著朝服,隻穿一襲素白長衫,衣袂隨風輕揚,腰間玉帶流蘇微微晃動。
    杏花紛飛如雪,有幾瓣落在她的肩頭,又被風拂去。她微微仰首,目光沉靜地望著枝頭綻放的花朵,唇角含著一絲極淡的笑意。
    風過時,花枝搖曳,斑駁的光影掠過她的眉眼。她的神色向來從容,此刻卻因這滿樹春色而顯得柔和幾分。
    忽然,她似有所覺,轉過頭來。
    陳登心頭一跳。
    可幻象終究是幻象。他猛地回神,手中信箋已被攥出褶皺。窗外依舊隻有風聲,並無杏花,更無那個站在花樹下的人。
    信上墨跡宛然,她隔著千山萬水,看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