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 杜鵑啼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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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鏡的目光掃過殿內噤若寒蟬的太原王氏族人,眾人皆低垂著頭,大氣不敢出,生怕下一個遭殃的就是自己。
    王淩見兄長被拖下去,額上冷汗涔涔,連忙上前一步,深深一揖,聲音微顫:“殿下恕罪!家兄一時糊塗,言語冒犯,絕非有意觸怒殿下!求殿下念在同宗之誼,饒他這一回!”
    王鏡冷冷瞥他一眼,道:“王晨口出狂言,藐視朝廷,按律當懲。至於你——”
    “既然你口口聲聲說自己是來效力的,那本王就給你一個機會。”
    王淩心頭一緊,卻不敢多言,隻能恭敬道:“殿下但請吩咐。”
    王鏡淡淡道:“涼州邊郡缺一屯田校尉,負責開墾荒地,安置流民,督管軍屯。你若真有才幹,就去那裏曆練。真金不怕火煉,若你能做出政績,本王自會提拔;若隻是空談,那就一輩子在那兒種地吧。”
    王淩臉色微變,屯田校尉雖是個官職,但幹的卻是最苦最累的活,不僅要與流民打交道,還得親自下田督耕,風吹日曬,遠不如在朝中謀個清閑職位來得舒服。但他知道,此刻若敢推辭,下場隻會比王晨更慘。
    他咬了咬牙,深深一拜:“臣……領命!”
    王鏡不再多言,揮了揮手:“都退下吧。”
    ……
    眾人正要告退,忽然,一陣輕微的騷動傳來。隻見一個纖細的身影搖晃了一下,隨即軟軟地倒了下去。
    “愔小姐!”有人驚呼。
    王鏡眉頭一皺,立刻抬手示意:“閑雜人等都退下,把她抬到偏殿去。”
    眾人不敢多言,紛紛退散。侍從們迅速將昏迷的王愔抬入偏殿,王鏡親自跟了過去。她讓人取來銀針,又命人準備溫水,隨後坐在榻邊,仔細為王愔診脈。
    銀針輕刺幾處穴位,王愔的呼吸漸漸平穩,蒼白的臉上也恢複了一絲血色。
    王鏡的手指搭在她的腕間,眉頭卻越皺越緊。這姑娘的脈象虛弱紊亂,氣血兩虧,但並非先天不足,而是後天損耗所致。
    “一個小姑娘,身體怎麽會差到這個地步?”王鏡低聲自語。
    王愔睫毛輕顫,緩緩睜開眼,正對上王鏡那雙沉靜如水的眸子。她先是一驚,隨即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連忙掙紮著要起身行禮:“殿、殿下……”
    王鏡按住她的肩膀,“別動。你身子虛,先躺著。”
    王鏡看著她,忽然問道:“你的身體,是自己弄成這樣的?”王愔渾身一僵,眼中閃過一絲慌亂,但很快又歸於平靜。她沉默片刻,終於輕輕點了點頭。
    “為什麽?”
    “因為……我不想嫁人。”
    她抬起頭,眼中泛起一層薄薄的水光,卻倔強地不讓它落下:“父親想用我聯姻,為家族謀利。可我不想……我不想和一個素未謀麵的人共度一生,更不想淪為生育的工具。”
    “所以……”
    “我便日日天不亮就起身,舀那井裏剛汲上來的冷水擦洗身子。”
    “月信至時,偷偷尋來紅花,混在藥湯裏喝下去……”
    她苦笑一聲,“我想著,這樣一天天折騰下來,身子總會越來越差的。差到大夫診脈時,隻會搖頭歎息。差到哪家公子見了,都嫌我是個藥罐子,耽誤了傳宗接代。到那時,他們總該斷了讓我聯姻的念頭了吧?畢竟,誰會願意娶一個連孩子都生不了的病秧子呢?”
    王鏡深深歎了一口氣,果然如此。
    王愔的身子,虛寒得厲害。怕就是因為洗冷水、飲涼藥,常年受寒氣侵體,連帶著氣血虧空。
    尋常女子畏寒,不過是手足微涼,她這卻是從骨子裏透出來的冷,稍不留意便會頭暈氣短。再這般折騰下去,別說婚嫁,怕是連性命都要磋磨進去了。
    她眸光微動,靜靜看著王愔,心緒複雜難言。
    王愔的聲音漸漸哽咽,卻仍堅持說完:“我能吟詩作畫,略通醫術,甚至會算術、天文。”
    “賬簿之盈虧、倉廩之出入,旁人需反複核驗,我隻需掃過一眼便能算出。”
    “父親書齋藏有舊曆與星圖,我已翻至卷邊,其上節氣推步、交食預測之法,雖不敢言盡通,亦能窺其門徑。啟明長庚之辨,北鬥環極之軌,二十八宿隨四時而移之度,皆默識於心。”
    “可在他們眼裏,這些都沒用。他們隻看得見我是個‘王氏女’,隻想著用我的婚事換家族的好處。”
    “女子難道生來就隻為了嫁人生子嗎?可是女人除了嫁人生子,就沒有別的意義了嗎?”
    同為太原王氏子孫,王淩與王愔的境遇卻如雲泥之別。王淩身為男子,自小便錦衣玉食,不必費心鑽營,自有族人在前為他鋪路搭橋,汲汲營營謀那仕途官職,仿佛這一切都是天經地義。
    可王愔呢?隻因為是女兒身,這“王氏女”的身份便成了無形的枷鎖。
    她的才學被視作無物,她的意願被棄如敝履,家族隻將她看作一件精致的器物,盤算著如何用她的婚事換取最大的利益,讓她在聯姻的棋局裏,做一枚任人擺布的棋子,為家族的榮光“貢獻”一生。
    同樣流淌著王氏的血,男子便有資格坐享其成,女子卻要被當作籌碼犧牲。
    這世道的不公,就這般赤裸裸地壓在她瘦弱的肩頭。
    她的控訴宛如杜鵑啼血,字字泣淚。
    王鏡沉默片刻,忽然伸手,輕輕撫了撫她的發頂:“誰說沒有?”
    王愔怔住。
    “你的才華,你的智慧,你的反抗……這些,都是你的意義。”
    “你不想嫁人,那就不嫁;你不想生子,那就不生。這世上,從來不止一條路可走。”
    王愔的眼淚終於落了下來:“可我能怎麽辦?家族不會放過我的……”
    王鏡淡淡一笑:“若你願意,我可以幫你。”
    “如何……幫我?”王愔睜大眼睛。
    “兩個選擇。”
    王鏡豎起兩根手指,“第一,我對外宣稱你體弱多病,需靜養調理,將你送到我的別院隱居,遠離家族紛擾。你可以讀書習字,鑽研天文算術,學習醫理,過你想過的生活。”
    “第二,”她頓了頓,“若你有膽量,可以跟我走。”
    “跟您……走?”王愔喃喃重複。
    “我會為你改換姓名,送你入觀星台。到了那裏,你便不再是太原王氏的貴女,不必再仰仗誰的庇護,也不必再被家族的規矩束縛。”
    王鏡緩聲道:“這觀星台是朝廷新設的機構,專司天文、曆法、氣象諸事。觀星象流轉,記星辰軌跡,為朝廷祭祀、軍事、慶典等大事占測吉凶;定曆法、明節氣,指導農時,安百姓生計;還要管天文儀器的造與修,琢磨觀測的法子;就連祭祀的時日、方位,也需他們測算定奪。”
    “隻是那裏的差事極是辛苦,容不得半分虛浮。你若沒有真才實學,或許就一輩子默默無聞,埋首於星圖與算籌之間;可你若真有鑽研天文的本事,將來憑功績走到人前,成為朝廷倚重的官員,做這太原王氏的家主,也未可知。”
    這條路,比第一條更難。
    王愔深吸一口氣,眼中燃起一簇堅定的火焰。
    她一字一句道,“我願意。我不想再做一個任人擺布的貴女,我想用自己的眼睛看天,用自己的手算星辰,用自己的本事活著。”
    王鏡唇角微揚,點頭道:“好。今後的路,由你自己走。”
    ……
    王鏡見她神色漸定,溫聲問道:“你名叫什麽?可有表字?”王愔垂眸應道:“我名王愔。表字德音。”
    “愔愔德音……”王鏡輕聲念了一遍,眼中閃過一絲讚許,“《詩經》有雲‘愔愔良人,秩秩德音’,既含溫潤之態,又有賢德之音,好名字。”
    王愔聞言,臉頰微熱,這名字是幼時父親所取,原是盼她恪守婦德、聲名溫婉,此刻經王鏡這般解讀,倒似多了幾分別樣的分量,不再是困縛她的枷鎖,反倒添了幾分自在的意趣。
    王鏡伸手輕輕撫上她瘦削的肩膀,聲音比方才更顯柔和:“德音,以後不要再傷害自己的身體了。”
    王愔微微一怔,眼眶再度發熱。
    “你把自己弄成這副模樣,是為了反抗。但現在,你已經不需要用這種方式來證明什麽了。”
    王愔用力點頭:“我答應您。”
    王鏡神色稍霽,她起身走到書案前,取出一張素箋,提筆蘸墨,手腕輕轉間,一行行清雋的字跡便躍然紙上。
    “黃芪三錢,當歸二錢,熟地四錢……你氣血兩虧已久,需得徐徐圖之……再加茯苓二錢,炙甘草一錢,調和諸藥。”
    寫罷,她將藥方遞給身旁侍女:“去我藥房取藥,按方煎煮,三碗水煎成一碗,早晚各服一次。”侍女領命而去。
    王鏡轉而對王愔解釋道:“黃芪補氣,當歸養血,熟地滋陰,這三味是主藥。你長期服用紅花,胞宮受損,故而我加了杜仲、續斷二味,專治婦人經血不調。服藥期間,忌食生冷,每日需散步半個時辰,不可久坐。”
    “殿下大恩,愔沒齒難忘……”
    王鏡擺手,“不必言謝。我救你,是因為你值得救。”
    “這世上有太多人,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你能想到用傷害自己的方式來抗爭,說明你骨子裏……是個不肯認命的人。”
    侍女端著煎好的湯藥進來,濃鬱的藥香頓時彌漫整個房間。
    王鏡親自接過藥碗試了試溫度,這才遞給王愔:“趁熱喝,藥效才好。”
    王愔雙手捧碗,看著黑褐色的藥汁,忽然覺得這苦味也不再那麽難以忍受。她仰頭一飲而盡,竟品出了一絲回甘。
    “很好。從明日開始,你每日按時來我這裏請脈,我會看著你一天天好起來。”
    她輕笑道,“在我這裏,沒有治不好的病人,隻有不聽話的病人。”
    王愔鄭重點頭,在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什麽是真正的仁心仁術。這位殺伐決斷、令宗族敬畏的親王,在治病救人時,展現出的竟是如此溫柔而堅定的另一麵……
    她先前所有的惶恐與戒備,都悄然化作了一絲難以言說的悸動,像初春解凍的溪水,輕輕漫過心尖。
    【叮——成功獲得信仰值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