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4章 番外:浮生一夢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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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嘉沒想到自己死後會變成一隻貓。
更沒想到會來到一個完全陌生的異世界。
意識從漫長的黑暗中浮起時,他首先感受到的是身體輕盈得不可思議,以及一種強烈的、想要伸展爪子的衝動。
他睜開眼,看到的不是熟悉的殿宇穹頂,而是灰蒙蒙的天空,被縱橫交錯的、他從未見過的黑色線條切割成碎片。
他試圖站起來,卻發現自己四肢著地,動作別扭又自然。
他低頭,看到的是毛茸茸的、覆蓋著斑斕花紋的胸膛和一對小巧的、粉嫩的爪子。
“這裏便是死後的世界嗎?”
他想著,聲音到了嘴邊,卻變成了一聲細弱又茫然的——
“喵?”
無人應答。隻有遠處傳來的、持續不斷的轟鳴聲和人們模糊的交談聲。
他踉蹌著走了幾步,躲到一處矮牆後,謹慎地觀察。
高樓林立,行人衣著古怪,行色匆匆,那些呼嘯而過的鐵盒子速度驚人……
不,這裏不是死後的世界。至少不是他想象中的那個。這是一個與他生活的啟朝截然不同的、全新的、喧鬧又疏離的人世。
“輪回麽……”
他很快接受了現狀,死後變貓似乎也不算太離譜。
從入世者,變成了旁觀人世的一隻貓。
倒也有趣。
郭嘉,不,現在是一隻漂亮的流浪貓了,決定隨遇而安。
然而,在這裏當一隻貓,似乎有些困難。
饑餓感最先襲來。
他循著香味找到一堆被丟棄在奇怪桶子裏的東西,卻被一隻凶惡的大貓齜牙吼退。
他試圖靠近一家飄出食物香氣的店鋪,卻被裏麵的人揮手驅趕:“去去去!野貓別處去!”
他需要地盤,需要食物,需要水。
這具身體的本能驅使著他去爭奪,去躲避。他學會了用嬌柔可憐的叫聲討要食物,也從一次次與其他野貓的齜牙咧嘴、虛張聲勢、乃至真的撲打中,學會了如何用這具小小的身體保護自己,並搶到一點點資源。
漸漸的,他適應了。
他熟悉了附近幾個會有好心人投喂的角落,知道哪幾個垃圾桶的收獲最豐盛,找到了幾處相對幹淨的水源。
他維持著基本的溫飽,成了一隻真正遊蕩在街頭的野貓。自由,卻也孤獨。
白日裏,他最愛跳上一棵枝葉茂密的大樹,在粗壯的枝椏上尋個舒服的位置蜷縮起來打盹,偶爾透過葉隙俯瞰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看那些鐵盒子井然有序地移動,看人們臉上各種匆忙或麻木的表情。
某個雨後黃昏,他輕捷地躍過一處積水潭,無意間低頭,在水中倒影裏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如今的模樣——
一隻體型頗大的貓,毛色斑斕混雜,如同上好的錦緞鋪灑在地上,花紋絢爛漂亮得不像話。一雙碧綠的貓眼,帶著幾分熟悉的、洞悉一切的慵懶和狡黠。
他愣了片刻,隨即輕輕笑了,雖然聽起來隻是喉嚨裏咕嚕了一聲。
“嗬……竟是這般模樣。”倒也不算辱沒了他郭奉孝昔年的風采。
他甩了甩沾了水珠的爪子,邁著優雅的貓步,繼續走向未知的、屬於一隻貓的明日。
……
那是個尋常的午後,郭嘉正懶洋洋地趴在街角,享受著溫暖的陽光,盤算著晚些去哪個老地方能討到最新鮮的魚骨頭。
忽然,一陣尖銳的貓叫和撕打聲從旁邊的小巷傳來。
他本不想多管閑事,貓有貓的江湖,打架爭食再平常不過。
但其中一聲虛弱卻帶著倔強的嗚咽,讓他耳朵倏地豎了起來。
他幾步輕盈地竄了過去,悄無聲息地潛到巷口。
隻見三四隻體型壯碩的流浪貓正圍著一隻通體雪白的貓,白貓顯然處於下風,漂亮的毛發被扯亂,身上帶著幾道抓痕,低聲吼著。
尤其是那雙異瞳,一隻是藍色的,如湛藍晴空,一隻是金色的,如熔金落日,此刻寫滿了狼狽與不屈。
郭嘉幾乎沒多想,身體已經先於思考衝了出去。
“嗷——嗚!”他發出一聲極具威懾力的低吼,弓起身子,尾巴炸開,原本就大的體型顯得更具壓迫感。
他精準地插入戰團,一爪子拍開正要撓向白貓臉上的那隻花斑貓,轉身又用體重撞開了另一隻試圖偷襲的。
他的打法帶著一股街頭野貓沒有的狠勁和策略,幾下就把那幾隻欺軟怕硬的家夥給打懵了。
“滾!”他齜著牙,喉嚨裏發出威脅的咕嚕聲,“我郭嘉當年披靡四野的時候,你們這群小崽子還不知道在哪個犄角旮旯混呢!”
那幾隻野貓被他的氣勢嚇住,互看了一眼,悻悻地呲牙低吼了幾句,終究還是夾著尾巴飛快跑走了。
巷子裏隻剩下他和那隻白貓。
郭嘉甩了甩打鬥中沾上灰塵的爪子,正準備像往常一樣功成身退,深藏功與名,卻聽見身後傳來一聲輕微又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的——
“奉……奉孝?”
郭嘉整個貓僵住了。
這聲音…這稱呼…
他猛地轉過身,碧綠的貓眼死死盯住那隻異瞳白貓。
白貓掙紮著站起來,仔細地舔了舔受傷的前爪,動作間依舊帶著一種刻在骨子裏的優雅。
他抬起頭,那雙瑰麗的異瞳望著郭嘉,又輕輕叫了一聲,這次清晰了許多:“是我…荀彧。你怎麽…也變成這般模樣了?”
郭嘉:“……”
世界上居然真有比他自己死後變成貓更離奇的事——他的老朋友荀彧,那個一絲不苟、永遠端莊持重的荀文若,居然也變成了一隻貓!還是一隻被人欺負得有點慘的白貓!
“哈哈……”郭嘉想笑,出口卻成了古怪的呼嚕聲,“這可比當年任何一局棋都有意思多了。文若,你怎麽混得這般…嗯…”
他斟酌了一下用詞,貓尾巴尖兒晃了晃,“這般清減?”
眼前的貓版荀彧雖然皮毛打理得十分幹淨,能看出原本的優良品相,但確實瘦弱,毛發也缺乏光澤,顯然適應得並不好。
荀彧歎了口氣,異瞳裏閃過一絲無奈與窘迫:“此地…與我認知大相徑庭。覓食不易,那些…同類,也並不友善。”
他顯然還不習慣用“貓”來指代自己和其他貓。
看著老友這副落難貴公子的模樣,郭嘉那點貓性的玩世不恭收斂了起來。
他走上前,用自己毛茸茸的腦袋輕輕蹭了蹭荀彧的脖頸——這是貓表示友好和安慰的方式。
“行了,既來之,則安之。怕什麽?”
郭嘉碧綠的眼裏閃著光,一如當年準備搞事時的神采,“以後跟著我混,這片兒…嗯,這幾條街,我罩著你。保證餓不著你,也沒貓敢再欺負你。”
他轉身,示意荀彧跟上:“走,帶你去嚐嚐東邊那家麵包店小姐姐給的牛奶,她總說我長得好看,多給半杯。”
荀彧看著郭嘉那副儼然已是街頭一霸的自信模樣,沉默了片刻,最終邁開優雅卻略顯生疏的貓步,跟了上去。
陽光將兩隻貓的影子拉長,一隻是花色斑斕、大搖大擺的狸花貓,一隻是雪白精致、步態略顯遲疑的異瞳白貓。
這詭異的異世街頭,似乎也因為故友重逢,而變得不那麽難以忍受了。
兩隻貓遂開始一起流浪。
有郭嘉這個老江湖帶著,荀彧的日子好過了不少。至少能相對規律地吃到東西,也有了相對安全的棲身之所,通常是某個避風的角落,或者那棵他們都很喜歡的枝繁葉茂的大樹。
然而,貓的生活並不總是一帆風順。並非所有人都會對流浪貓抱有善意,也並非每天都能幸運地遇到足夠的投喂。
當食物不濟時,郭嘉便會毫不猶豫地走向那些散發著複雜氣味的巨大鐵桶。他靈活地跳上去,用爪子扒開蓋子,小心翼翼地翻找著裏麵被丟棄的東西,試圖找出尚且新鮮、還能果腹的食物。
這時,荀彧通常會站在不遠處,他靜靜地看著,異色的貓眼裏情緒複雜。
“奉孝……”有一次,當郭嘉叼著一塊看起來還行的麵包邊跳下來時,荀彧終於忍不住開口,“想當年…你我…亦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如今竟淪落至斯…需翻檢穢物,食這路邊嗟來之食…”
他頓了頓,語氣愈發低沉,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落寞:“真如金玉陷於泥沼,明珠蒙塵…”
郭嘉把麵包邊推到他麵前,自己舔了舔有些弄髒的爪子,碧綠的貓眼裏卻沒什麽波瀾:“文若,此間已非啟朝。金玉明珠不能果腹,泥沼裏的吃食卻能活命。活著,比什麽都強。”
他用腦袋頂了頂那塊麵包:“快吃吧,好歹是幹淨的。我看了,是那家挺貴的甜品店丟出來的,沒過夜。”
荀彧沉默了片刻,終究低下頭,小口地、極其斯文地開始啃食那塊對他而言堪稱粗糲的食物。
適應,總需要一個過程。為了活下去,他正在努力適應。
漸漸的,荀彧也學會了如何更好地打理自己在這世間的貓生。
他會仔細清理皮毛,保持整潔;他記住了幾個固定投喂點的位置和時間;甚至在某次郭嘉被幾隻惡犬追趕時,急中生智跳上高處引開了部分注意力。
一天夜晚,天氣晴好。
兩隻貓並排趴在他們最常待的那棵大樹的粗壯枝幹上。
漆黑的夜空中,一輪明月皎潔生輝,仿佛就掛在不遠處的樓宇之間,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
荀彧望著那輪月亮,忽然輕聲開口:“奉孝…不知陛下如今如何了?她是否…也轉世來到了這光怪陸離的人世間?”
正慵懶甩著尾巴尖的郭嘉猛地頓住了。
他之前從不主動提起這個話題,甚至刻意避免去深想。
就是因為怕自己一想到王鏡,那洶湧而來的思念與無力會將他淹沒。
他們曾並肩而立,共度一生,情深意長,刻骨銘心。
如今生死相隔,甚至隔了一個世界,這種思念在夜深貓靜時,更是磨心蝕骨。
即使不提,王鏡也始終是他心裏的一根刺,隱隱作痛,從未消失。
荀彧的話,精準地戳中了那處最柔軟、最疼痛的地方。
良久,郭嘉才輕輕歎了一口氣,“…不知。”
他碧綠的貓眼也望向那輪明月,仿佛能透過月光看到另一個時空:“但願她…無論在哪兒,都好。”
兩隻貓不再說話,隻是靜靜地趴在樹上,銀白的月光灑在他們毛茸茸的身上。
他們一起望著月亮,一起在異世的夜風裏,沉默地思念著那個照亮他們整個生命的人。
月光如水,思念如潮,無聲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