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第一百零二章 鐵衣歸魂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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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妖紋……你確定?”
“我也不信,但巫神殿的大巫今天剛從地底出來,如果是尋常偽造的天妖紋也就算了,但那戰場上的人口口聲聲說那是帝紋,加上事關太輔王,我覺得——”
“禹都又有人不安分了。”
孔桑放下手裏的筆,不禁長長地歎出一口氣。
他接下這個司相的位置就是要秉承鼎公的意誌,自白九嬰上位以來南征西討戰無不勝,看在大局的份上,他倒也不在立場問題上磨蹭。
可前線形勢大好之際,那些亡國之時戰戰兢兢的人們心思便又活絡起來了。
白九嬰的地妖身份本就是他們奪權的最好攻訐借口,現在又弄出一個偽造帝紋的謠言,雖不知是真是假,但整件事情能這麽快傳到巫神殿那種不見天日的地方,說背後沒有推手,誰信?
“這樣吧,你們這兩日派一兩個身手較好的高手,假裝刺殺大巫,弄出點動靜就撤退,之後再看看氏族們對此事的反應,如果有哪家要急著派遣護衛保護大巫……那他們多半就脫不了幹係了。”
裴輕砸了一下手心:“不愧是孔師,這法子妙!我這就去辦。”
裴輕走後,孔桑見衛驍一臉沉思,遂問道:“你好像對這件事有別的想法?”
“呃……”衛驍皺眉猶豫了一下,道:“司相覺得,白師像是會為掌權,把自己強行假造為天妖而造勢的嗎?”
“我也正奇怪,那些幕後的推手多半也是有所憑據才會拿這個起事,我推測妖紋之事為真。但以太輔的性情,就算是奪權也必然是以軍功服人,應該不屑於用這些蠢鈍手段才是。”
她可是剛剛收複了南都,這樣堪稱挽狂瀾於既倒的功績,又怎麽會多此一舉?
“司相,我們隻知道偽造帝紋的消息傳回來在先,而神殞之野的戰報在後,消息傳得比軍報還快,這是不是能說明什麽?”
“她既然選了以身為餌調走禹都那些眼睛的視線,身邊的蟲子多是必然的。”孔桑閉著眼睛按了按疲憊的眉心,道:“可以肯定的是,她遭襲後傷情沒有我們想象得重,否則那些蟲子也沒必要再去拿偽造帝紋的事情來汙蔑她。”
“其實說到天妖,我有些疑惑埋在心裏很久了。”衛驍擰著眉心,語調古怪地問道:“您覺得白師像個地妖嗎?”
孔桑被他問得一怔,不禁回憶起白九嬰的形貌……膚色微冷,體質就平均水平看也不算太好,一眼看上去和那種與精靈混血的妖族沒什麽兩樣,這不是地妖是什麽?
“何以見得?”
“您還記得我們在血葬原和獸王麾下毒沼獸人對陣的那一次吧,事後部下們的損傷報告來看,就算是我們軍隊中較為強健的地妖,被毒箭擦傷了也是會紅腫流膿劇透不已,非要將傷處剜去一塊肉才能止痛。”
見孔桑臉色變了,衛驍才滿臉詭異道:“我們明明都看見白師流血了,但她卻一點事都沒有,說那箭的毒過期了,您……信嗎?”
“毒沼獸人的毒是活毒而非死毒,戰前必在毒汁中浸泡一夜讓毒性達至巔峰,毒箭間還會互相感染,不可能不帶毒。所以你的意思是,單憑這一點,你猜測她不是地妖?”
“反正我是從未見過像白師這麽強勢的地妖。”
兩廂沉默間,裴輕忽然從外麵去而複返,臉色鐵青:“司相……我們的人傳訊說,西都打下來了。”
“什……你是說,太輔王大軍在神殞之野被截擊,西都還這麽快拿下?!”
裴輕咬了咬牙道:“嬴螭以命換命全殲了守城的聖葉軍,新軍帥一到就衝入西都,鎮守西都的紅衣大主教被活捉。”
“這個蠢貨!”衛驍直接罵出了聲:“我就知道那老匹夫日日在他耳邊離間他和白師的信任,若不是這樣,他何必拚著毫無接應也要去打西都!早知道我就該先割了那老匹夫的舌頭!”
孔桑是震驚了一陣,想的卻是比他們深……儲王犧牲,代表著隱約崛起的嬴氏會退出帝位之爭,接下來的形式就更加微妙了。
如果隱皇社浮上台麵,那接下來的局麵他甚至猜得到——那些失去指望的貴族,恐怕要逼著安銘來和白九嬰對立了。
……
禹都的冰血初融,露出城郊梅花樹的骨朵,幽然暗香隨著沁涼的風一送,灌得滿城的生氣漸漸醒過來。
這一清晨的巡衛起得早,待到披上甲胄拿上戈矛,出了軍營一看,禹都的百姓們起得更早,將城裏城外沿街的主幹道圍得滿滿的。
小孩們也不賴床,出來滿大街追跑打鬧,巡衛一看就頭疼……他們可是要清道一直等到中午的,這麽多亂竄的熊孩子,要怎麽熬這一上午。
“都散開散開,不要擋道,王師要到中午才到呢,都回去吧。”
“軍爺別這樣,好不容易起了個早就為看太輔王一眼,這要是回去補覺了,位置被別家占了可怎麽好?”
巡衛看了一眼那說話的人,頓時氣得嘴角抽抽……還真有拖家帶口齊刷刷站在路邊第一排的,為免腳酸還每個人帶了個小馬紮。
巡衛剛想板起臉發作,就見一個拿著食籃的圓臉姑娘朝他溫溫柔柔地問了句——
“軍爺,沒用早食吧?我這有麻餅,要不先墊墊肚子?”
巡衛頓時感動得稀裏嘩啦……好在太輔王打了勝仗啊,這些小姑娘們再也不會一見他們這些巡衛就跑了。
待到了日出後,王城大門便打開了,內中粼粼露出馬車無數,赤黑相間的重甲衛依次步出列於城門兩側,那馬車上也走下明顯是各姓貴胄的大人物,隻不過比之城外的氣氛熱烈,他們大多麵色沉鬱。
“沒想到老夫竟還有親自迎接一個地妖的時候……”
“地妖又如何,隻待拔除境內各大割據城,她就是妖族的蓋世功臣。”
“哼,不過問我等意見便將羊氏諸族滅族……此次撿了這番功績,還不知該如何囂張。”
“唉,齋口吧。”
由此可見舊姓貴族們明顯地分為幾派,以衛氏為首的明確表明支持太輔王的紛紛站在迎接隊伍的前列,中間的是些許等著觀望情勢的,最後的是眾多在姬氏薑氏對峙時期就在第二梯隊的權貴,他們反對太輔王把持政務,希望能早早在儲王中擇一者立下妖帝。
就這樣枯等到日上三竿,遠處一陣噠噠馬蹄聲,伴著外城沸騰的民眾一路奔進王城。
“王師回城!!”
不用傳信使多說,遠方隆動的地麵昭示戰車和軍卒已至。
孔桑站在最前列,遠遠地聽外城的歡呼聲猛然爆發後,又驟然安靜,心下疑惑,走出城門一看便是一怔。
“這……為何走在前列的是白幡?”
後方眾貴族也看見了那外城的主幹道上,軍士們舉著飄搖的白幡,步伐沉重地走在前麵。
“這也太過胡鬧,慶功之日,應該執軍旗才對!”
“不知禮製,也堪為王?嗬。”
“慎言!”
那嘲諷太輔王的貴族一看聲音來源是一向處事溫和的孔桑,不禁怔了怔……他為何如此悲怒?
很快他就有了答案。
先進城的長長一列,白幡中間的步卒,手中捧著的竟都是陣亡將士的骨灰盒,一時讓夾道的百姓為之靜默。
“王有令,忠魂……先行!”
白幡飄搖,雪融魂歸。
滿城靜肅的默哀中,老兵走在隊列中,眼裏的酸澀怎麽也忍不住。
……兄弟,你看見了嗎?咱們回家了,像個大將軍一樣,走在王前麵,還有那麽多百姓在道旁看著我們,他們知道你這個做飯的火頭軍是英雄……是英雄。
那送葬的隊伍那麽長,有的是木盒,有的是瓷瓶,有的甚至僅僅是一口斷刀,似乎看不到盡頭,卻無人抱怨。
亦無人想抱怨,隻因他們值得相候。
亂世以來,百姓麻木卻非無心,將士予他們以沙場搏命,百姓必以柔懷報之。
王者當以身作則,知民意,動民心,醒民德,歸仁善於教化。令忠骨不哭,令英魂不滅,令與國之榮光長存,方啟盛世千秋。
“英雄走好!”
“英雄走好!”
“英雄走……別走,回來啊……”
不知是誰最先喊出了聲,那些伴著哽咽的送葬聲響徹禹都,他們的目光看得那麽遠,遠到送葬的隊伍走遠,後方下馬步行的將帥到來都不曾回神。
直到一個孩子指著後麵的隊伍出聲——
“娘,那個白衣服的姐姐是誰?”
那些黑甲的軍士中,一個一身縞色的樸素女子尤為顯眼,身形不算強壯,也稱不得傾城之貌,沒什麽排場,也沒乘她應當有的車駕,甚至站的位置都不算當中,就這樣簡簡單單地闖進視野中。
“是……王?”
“太輔王到了?!”
“等等,這個姑娘好像在我鋪子裏吃過點心……”
“好像、好像也幫過我奶奶撿過拐杖。”
“看錯了吧你。”
議論紛紛間,聲音大了起來,更多的百姓開始有意識地往前擠,一雙雙眼睛盯著她,滿是激動。
“王,你傷勢未愈,應該乘車的。”
“沒事,我朋友的藥很有效,不算疼。”
旁邊的參將抱怨著,白嬰低聲答了兩句,此時道旁有一個少年衝不過來,踮著腳尖大聲問道:“王!是我們贏了嗎?”
聽到這一句問話,白嬰頓住腳步,朝著湧動的百姓微微頷首笑了笑。
“父老安好,幸不辱命,妖族雙都盡已收複。”
人群爆發出一片沸騰至天穹的歡呼。
家國疲弱二十年,傾頹十年,於絕境中生機一轉,逐北虜,救禹都,複南都,平西國!
短短一載便是地覆天翻!
白嬰終於感到了胸腔中沸騰的熱血,那是一種實實在在的在活著的感覺,它來源於責任,來源於那些忍耐的日夜中的決斷與籌謀,來源於這些百姓的聲音中……他們告訴她,這條路沒走錯。
傻孩子,看見了嗎,你要是當真有靈,那張僵硬的臉總會對眼前的情景笑上一笑吧。
王城前,孔桑也看見了白嬰,看見她眉宇間雖有疲憊,卻不像是重傷的樣子,心頭微鬆。
“孔桑久見了啊,早知道我不在的時候你幹的這麽好,我幹脆躲懶算了。”白嬰的招呼打的也是平平,和她的人一樣隨意,後麵不少貴族都黑了臉。
孔桑無奈笑了笑,正待上前代表諸族迎接著說些什麽,忽然目光一凝,他看見一座由四頭青獸拉著的漆黑車駕在一隊臉上紋著詭異紋樣的靈子引導下,極其無禮地闖進迎接隊伍與白嬰中間。
車中傳出一個嘶啞如磨砂的聲音——
“巫神殿第三大巫,向太輔王……問罪帝紋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