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悲痛和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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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稷下學院。
距離黑雨之災已過去一段時日,在學院和法則殿的高效運作下,損毀的建築已修複大半,受傷的師生也大多康複,學院重新恢複了往日的秩序與活力,隻是那份劫後餘生的凝重與對修煉的加倍刻苦,沉澱在了許多人的心底。
司塵接連完成了妖獸調查的後續匯報(隱去了自己遭遇天人境襲殺和領悟奧義的細節),又處理了一些積累的瑣事,終於得以回歸正常的課堂。
這日,他來到一間講授《修行境界通論》的大講堂。講堂內坐滿了弟子,熙熙攘攘。他的目光下意識地尋找,很快落在了前排那道熟悉的青色倩影旁。沈欣怡的身邊,不出所料地圍繞了不少同窗,有男有女,或探討問題,或單純攀談,她微笑著應對,氣質溫婉而略帶疏離。
司塵腳步頓了頓,沒有上前,而是默默走到了後排一個靠窗的空位坐下。
幾乎是同時,沈欣怡似有所感,轉頭望來,兩人的目光在空中輕輕一碰。沈欣怡眼中閃過一絲複雜難明的情愫,有關切,有欣喜,似乎還有一絲淡淡的嗔怪?隨即她迅速轉回頭,耳根卻微微泛紅。坐在她旁邊的蘇沐晴將這一幕看在眼裏,抿嘴輕笑,用手肘輕輕碰了碰沈欣怡。
授課的是一位學識淵博的老導師,聲音洪亮:“……聚靈境,凝聚靈識,初步溝通天地,可禦器短途飛行,乃脫離凡俗之始。而修士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生命躍遷,在於歸元境!於此境,丹田氣海凝聚‘元核’,一身真氣盡數轉化為更為精純、更具威能的‘真元’,壽元大增,神通初顯……”
“其後,靈虛境,虛室生白,感悟天地法則,靈力發生質變,可引動天劫,淬煉己身……”
“通天境,乃是對法則領悟與應用的高深階段,可初步凝聚‘天地法相’,借法相之威,溝通更深層天地之力,有移山填海之能……”
“至於尊皇境……”老導師語氣充滿敬畏,“那已是真正觸摸到‘道’的邊緣,開始構建屬於自己的‘道域’,在道域之內,言出法隨,近乎神明!乃是屹立於大陸巔峰的至強者!”
課程深入淺出,為眾多弟子勾勒出清晰的修行畫卷。司塵聽得認真,結合自身經曆,對各個境界的理解愈發深刻。
下課鍾聲響起,眾人紛紛起身。雖已至聚靈、歸元,早已無需依賴凡食,但學院內那條由凡人廚藝高手經營、後改良采用修真界食材的“百味小吃街”,依舊是眾多弟子解饞放鬆、交際往來的熱門去處。
人流湧向門口。司塵收拾好東西,正要隨人流離開,卻見沈欣怡並未像往常那樣被眾人簇擁著先行,而是稍稍放緩了腳步,似乎在整理書卷。蘇沐晴對她眨眨眼,很自然地挽起一旁等待的趙明光的手臂:“明光,聽說新出的‘水晶靈糕’味道絕妙,我們去嚐嚐?”說罷,便拉著趙明光匯入人流,將空間留了出來。
司塵心中明了,腳步停在了沈欣怡身旁不遠。
幾乎同時,兩人轉頭,目光再次相接。
“司塵……”
“欣怡……”
異口同聲,又同時止住。兩人相視,不由都笑了起來,那一絲因多日未見和些許矜持而產生的微妙隔閡,在這笑容中悄然融化。司塵能感覺到周圍投來不少或羨慕或嫉妒的目光,但他渾然不在意。
“師姐先說吧。”司塵溫聲道。
沈欣怡微微垂眸,長睫輕顫,聲音輕柔卻清晰:“聽說小吃街東頭新開了一家‘幻月樓’,他們的招牌‘星雨流雲羹’和‘九轉玉露酥’好評如潮,一直想去嚐嚐……不知師弟今日可有空閑,可否……一同前往?”
司塵看著她微微泛紅的臉頰,心中暖意流淌,點頭道:“好。”
兩人並肩而行,隨著人流走向小吃街。司塵想起沈淩霄的囑托,主動開口道:“此次外出任務,遇到了令兄沈師兄。”
沈欣怡立刻抬頭,美眸中泛起關切與期待:“哥哥他……一切可好?我聽聞你們遭遇了危險。”
司塵簡要將沈淩霄遭遇昔日仇敵、臨戰突破、凝聚劍心、渡劫成功的事情說了一遍,略去了其中過於凶險的細節,重點描繪了沈淩霄劍心大成時的風采與突破靈虛後的強大。
沈欣怡聽得心潮起伏,眼眶微微濕潤,那是喜悅與驕傲的淚水:“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哥哥他……終於走出來了,還變得更強了!我真的很為他高興!”她看向司塵,眼中滿是感激,“司塵,謝謝你告訴我這些,也謝謝你們並肩作戰。”
“沈師兄天縱奇才,心誌堅韌,這是他應得的。”司塵誠懇道。
說話間,兩人已來到幻月樓。樓內環境清雅,客人不少。他們點了招牌的星雨流雲羹和九轉玉露酥,又配了幾樣精巧的小點。取餐後,很自然地尋了一處靠窗的安靜位置坐下。
星雨流雲羹果然名不虛傳,湯色清亮如星河,其中點點靈氣凝聚如星辰,入口溫潤,化作精純靈氣滋養四肢百骸,味道更是鮮美難言。九轉玉露酥外皮酥脆,內餡清甜不膩,帶著淡淡的花果香氣。
“這羹中的‘星辰草’和‘雲夢菇’搭配得真是巧妙,火候也恰到好處,靈氣鎖存完好。”司塵嚐了一口,讚歎道。
“嗯,這玉露酥裏的‘百香蜜’和‘玉髓粉’比例也極佳,甜而不齁,酥而不油。”沈欣怡也細品著,眼中露出滿足的笑意,“看來以後要常來了。”
兩人邊吃邊聊,從美食談到修煉心得,又說到學院近日趣事,氣氛融洽溫馨。然而,沈欣怡忽然放下手中的玉筷,抬眸看向司塵,眼神變得認真而柔和,還帶著一絲小心翼翼。
“司塵,”她輕聲開口,“有件事……我想問問你,希望你不要介意。”
“師姐請問。”司塵察覺到她神色的變化。
“聖源城司家……當代家主司浩之子,名字也叫司塵。”沈欣怡緩緩說道,目光一瞬不瞬地看著司塵的反應,“而且,據我所知,那位司塵公子的容貌……與你有八九分相似。”
司塵握著茶杯的手微微一頓,杯中清亮的靈茶蕩起一絲漣漪。他抬起眼,目光肅然地看向沈欣怡。
沈欣怡連忙道:“你別緊張,我沒有惡意。隻是……自從上次四院大比我輸給你之後,心裏就……就有些好奇。你天賦如此驚人,實力進步神速,卻似乎對聖源城諸多勢力並不熟悉,便私下打聽了一下你的來曆。”她頓了頓,語氣帶著歉意,“我知道這很唐突,但我隻是……想更了解你。”
司塵看著她真誠中帶著忐忑的眼神,心中的一絲戒備悄然散去。以沈家的能量,加上自己並未刻意隱瞞出身(畢竟當初是從聖源城來的),要查到一些基本信息確實不難。恐怕不僅僅是沈欣怡,一些潛在的敵人也早已將他的背景摸清了。
他神情緩和下來,微微頷首,算是默認了沈欣怡的猜測,但並未直接承認自己就是司家那個“司塵”。這其中牽扯太多,包括母親的秘密、司家內部的傾軋、以及他背負的仇恨,眼下還不是全盤托出的時候。
沈欣怡見他沒有動怒或否認,稍稍鬆了口氣,眼中卻泛起一絲更深的憐惜與黯淡。她聲音更輕,仿佛怕驚擾了什麽:“我還查到……當年你們母子在聖源城生活不易。尤其是……你還記得朱雀街上,那家在你和伯母饑寒交迫時,贈予你們許多包子的好心凡人夫婦嗎?”
司塵瞳孔驟然收縮!這件事,是他深藏心底的溫暖記憶,也是不願輕易觸及的柔軟。沈欣怡竟然連這個都查到了?沈家的情報網,或者說沈欣怡為了了解他,究竟下了多少工夫?
“當然記得。”司塵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雪中送炭,恩情重於山。那份善意,司塵終身不敢忘記。”那是他年少時在冷漠與欺淩中,感受到的為數不多的、純粹的溫暖。
沈欣怡眼中黯然之色更濃,她微微偏過頭,似不忍看司塵的眼睛,聲音帶著難過:“他們一家三口……前些時日,因聖源城房價高昂,生活不易,聽信同鄉之言,搬遷到了江城,打算做些小生意……結果,遭遇了黑雨……”
司塵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預感攥緊了他的心髒。
“……他們未能幸免,被魔氣侵蝕……雖經丹閣和醫殿全力救治,但……魔氣侵入心脈太深,昨日……已先後離世。遺體暫時安置在江城西郊的‘淨安園’……”
“啪!”
司塵手中的茶杯被他無意識捏出一道細微的裂痕,滾燙的茶水濺出些許,他也渾然未覺。腦海中,那對樸實憨厚的夫婦笑容,那個總是躲在他娘親身後、怯生生叫他“小塵哥哥”的小女孩的臉龐,瞬間變得清晰,又迅速被黑雨、魔人、死亡的血色所覆蓋。
為什麽?!
為什麽善良的人,總是不得善終?!
為什麽那些肆意踐踏生命、製造災禍的邪魔,卻能一次次逍遙?!
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憤、痛惜,以及更深的、對聖魔教的刻骨仇恨,如同火山岩漿,在他胸中奔湧咆哮!那頓簡單的包子,那份不求回報的善意,是他灰暗童年裏珍貴的光。而如今,這道光,被聖魔教親手掐滅了!
他猛地站起身,動作有些大,引得周圍幾桌客人側目。
“屍體……在哪?”司塵的聲音冷得如同萬載寒冰,眼神銳利得嚇人,“帶我去看看。”
沈欣怡被他身上瞬間爆發又強行壓製的恐怖氣息驚得心頭一顫,但她沒有猶豫,立刻點頭:“好,我這就帶你去。我已打過招呼,一路暢通。”
她明白,沈家此刻提供便利,或許有示好、賣人情的考量,但此刻的司塵,根本無暇去計較這些。她隻是心疼他,想陪著他。
兩人匆匆離開幻月樓,甚至來不及結賬(沈欣怡留下靈石示意店家自取)。沈欣怡動用沈家的關係,一路暢通無阻,很快便來到了西郊肅穆安靜的淨安園。
在三具覆蓋著白布、冰冷僵硬的遺體前,司塵緩緩揭開了白布。記憶中的麵容已然灰敗,帶著魔氣侵蝕後的青黑痕跡,雙目圓睜,似乎殘留著恐懼與不甘。那個小女孩,曾經明亮的眼睛緊緊閉著,小臉上再無生氣。
司塵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往事如潮水般湧來,朱雀街的寒風,母親的病容,路人的冷漠,那遞過來的、帶著體溫的油紙包,還有包子熱騰騰的香氣……與眼前冰冷死寂的畫麵交織、碰撞。
世上為什麽好人無好報?
無人能給他答案。
天色不知何時陰沉下來,濃厚的烏雲匯聚,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七月的天,說變就變。醞釀已久的暴雨,終於傾盆而下!豆大的雨點砸在淨安園的青石板上,劈啪作響,濺起冰冷的水花,也打在司塵毫無遮擋的身上,瞬間濕透。
他依舊站著,任憑冰冷的雨水澆灌全身,黑發緊貼額角,水流順著臉頰滑落,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其他。他抬起頭,望向陰沉的、仿佛要壓垮城池的天空,雙眼之中,再無平日的溫和與沉靜,隻剩下無邊無際、仿佛要焚盡一切的殺意!
那股殺意是如此濃烈,如此純粹,甚至引動了周圍雨幕的紊亂,靠近他的雨滴竟被無聲蒸發!
沈欣怡撐著一把油紙傘,站在他身後幾步遠的地方,看著他孤寂而憤怒的背影,心如刀絞。她想上前為他遮雨,想安慰他,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任何言語在此刻的悲傷與憤怒麵前,都顯得蒼白無力。
就在這時,司塵緩緩抬起右手,指向蒼穹,聲音不高,卻如同雷霆誓言,一字一句,清晰地穿透滂沱雨聲,烙印在天地之間,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與天道感應:
“江城聖魔分教——”
“我司塵,在此立誓!”
“不將爾等連根拔起,徹底覆滅!”
“不將爾等施加於無辜者身上的痛苦,百倍奉還!”
“我司塵,誓不為人!!!”
“轟隆——!!”
仿佛回應他的誓言,天際炸開一道驚人的雷霆!電光撕裂烏雲,將司塵雨中立誓的身影映照得如同神魔!
天道誓言成!冥冥之中,一股無形的因果與約束力降臨,銘刻於司塵的道心之中。此誓不完成,心魔叢生,道途永滯!
立誓完畢,司塵放下手臂,周身那恐怖的殺意緩緩收斂,但眼底的冰寒,卻已深植。
沈欣怡咬了咬嘴唇,終於不再猶豫,小步跑上前,將手中的油紙傘努力舉高,大部分遮在司塵頭頂,自己大半個身子卻暴露在雨中。
冰涼的雨水打在司塵臉上,他轉過臉,看到身旁為自己執傘、衣裙很快濕透、卻眼神堅定而溫柔的沈欣怡。那冰冷的殺意與悲憤,仿佛被這無聲的陪伴融化了一角。
他不忍心讓她再這樣淋雨。
“……欣怡,”他開口,聲音有些沙啞,“我們回去吧。”
沈欣怡輕輕“嗯”了一聲,沒有多問,隻是將傘更偏向了他一些。
兩人共撐一傘,緩緩轉身,離開了淨安園,走入茫茫雨幕之中。身後,是逝者的安息之地;前方,是注定充滿血火與荊棘的複仇之路。而此刻,風雨同舟,或許是他們能給彼此,最堅實的慰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