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7集:傳承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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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龍記》
雙生穀的晨霧總帶著股甜香。
阿竹蹲在青石板上,第卅七次把糖液澆成了蜷曲的泥鰍。銅勺裏剩下的琥珀色糖漿正往下滴,在石板上暈出小小的黏痕,像誰不小心打翻的蜜罐漏下的星子。
“又斷了。”淩霜的聲音從廊下飄過來,她手裏轉著支竹筆,筆杆上還沾著藥汁。簷角的銅鈴被風推得輕響,把她鬢角的白發吹得顫了顫——這些年治不好的舊傷總在陰雨天發作,可隻要站在糖畫攤前,她眼裏的光就比藥圃裏的晨露還亮。
阿竹把銅勺往石台上一磕,鼻尖皺成個疙瘩:“師父,這龍太欺負人了。”他去年冬天被淩霜從山外撿回來時,手裏還攥著半塊凍硬的糖人,如今紮著總掉的發髻,發繩是根紅綢子,在風裏掃著脖頸。
淩霜放下竹筆走過來,指尖劃過石板上歪扭的糖跡。她的手背上有道淺疤,是當年逼出還魂草籽時留下的,此刻正隨著動作輕輕發亮。“你看這糖絲,”她用指甲在糖跡邊緣劃了道弧線,“龍身要像溪水繞石,得有股活氣。你太急,糖液還沒流勻就想轉彎,自然要斷。”
阿竹噘著嘴看她重新拿起銅勺。爐火上的糖鍋正冒著細白的熱氣,淩霜舀起一勺,手腕輕轉間,糖液在石板上蜿蜒遊走,眨眼間便勾勒出龍首的輪廓。她的動作慢,卻穩得像山澗裏的石頭,連糖絲墜下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師父的手像長了眼睛。”阿竹看得發怔,忽然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回頭便見淩雪提著藥簍站在月亮門邊,青灰色的裙角沾著草屑。
“又在偷懶?”淩雪挑眉,把藥簍往廊柱上一靠。她鬢邊別著支銀簪,是用當年的寒川劍穗改的,走動時會發出細碎的響。這幾年她的寒脈越發收放自如,連藥圃裏的幼苗都知道跟著她的腳步抽芽。
阿竹慌忙把銅勺藏到背後,紅綢發繩滑到肩上。淩雪的目光在那發繩上頓了頓,伸手替他把發繩係好——那繩結的係法,和當年淩霜給她係的一模一樣。
“師姑。”阿竹低著頭,聲音比蚊子還小。他怕這位總板著臉的師姑,卻又偷偷佩服她能用劍穗蘸著清水在石板上寫字。
淩雪沒看他,隻對淩霜道:“藥圃的雪菊該收了,你倒有閑心在這玩糖。”話雖硬,眼裏卻帶著笑,伸手替淩霜拂去肩頭的糖屑。
“你當誰都像你,能用寒氣凍住藥草不枯。”淩霜拍開她的手,眼角的皺紋擠成朵花,“阿竹這孩子,手穩得很,就是心太躁。”
淩雪彎腰撿起地上的銅勺,指尖剛碰到勺柄,就有層薄霜凝在上麵,轉瞬又化了。“我來試試。”她舀起半勺糖液,卻沒往石板上澆,反而解下腰間的劍穗——那穗子是冰蠶絲編的,末端墜著枚小銅鈴,是沈硯之去年親手打的。
阿竹看得直瞪眼。隻見淩雪捏著劍穗蘸了糖液,手腕輕抖間,穗子在石板上拖出細細的糖絲。她的動作帶著練劍的韻律,起落間竟比淩霜的銅勺更利落,沒一會兒,一條歪歪扭扭卻筋骨分明的小龍便出現在石板上。
“用這個練。”淩雪把劍穗塞到阿竹手裏,指尖觸到他發燙的掌心,“當年你師姑就是這麽教我的。”她抬手摸著阿竹頭上的紅綢發繩,那料子和淩霜當年給她紮頭發的一模一樣,隻是顏色褪得淺了些,“那時候我總學不會握劍的力道,她就把糖液抹在劍穗上,讓我對著月光練劃圈,說糖液凝得慢,手腕一抖就會斷。”
阿竹握著劍穗,感覺冰蠶絲的涼意順著掌心往上爬。他學著淩雪的樣子蘸了糖液,剛要落筆,穗子就晃得像風中的蘆葦。
“穩住。”淩雪按住他的手腕,她的指尖常年帶著寒氣,卻在觸到阿竹皮膚時刻意放柔了力道,“劍要穩,心要暖。你想著這糖液是活的,要順著它的性子走,就像對待受傷的小動物,急了會咬你,太輕又抓不住。”
阿竹的臉憋得通紅,劍穗在石板上慢慢拖動。糖絲時斷時續,像條瘸腿的小蛇,可這次沒像之前那樣立刻散成一灘。
淩霜蹲在旁邊,看著淩雪教徒弟的樣子,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寒川之巔。那時候淩雪剛學會用劍穗沾雪練字,總把雪沫甩到她臉上,兩人在雪地裏追著打,沈硯之就在旁邊笑著往她們手裏塞烤熱的山楂。
“你看,”淩雪鬆開手,眼裏的笑意漫到眉梢,“比剛才強多了吧?做糖畫和練劍一樣,講究個‘順’字。你師姑畫糖龍時,手腕轉的角度,和她當年給我上藥時碾藥杵的力道是一樣的。”
阿竹盯著石板上的糖蛇,忽然問:“師姑,您和師父小時候,也總吵架嗎?”昨天他聽見兩位師父在藥廬裏爭藥材,淩霜說淩雪的寒氣會凍壞新采的當歸,淩雪說淩霜的藥碾子太沉,壓得藥粉不夠細。
淩雪被問得一怔,轉頭看淩霜。淩霜正用竹筆挑著石板上的碎糖,聽見這話,忽然笑出聲:“吵!怎麽不吵?她偷喝我熬的藥汁,我就把她的劍穗藏起來,讓她找不到。”
“那是你熬的藥太苦。”淩雪哼了聲,卻伸手替淩霜理了理被風吹亂的衣領,“後來在寒川,她為了給我找冰髓,手心凍出的瘡比現在阿竹的拳頭還大。”
阿竹聽得眼睛發亮,手裏的劍穗不知不覺穩了些。他又蘸了糖液,這次沒急著畫龍,先學著淩雪的樣子在石板上畫圈。糖絲像細細的金線,在晨光裏閃著光。
“對了,”淩霜忽然想起什麽,從圍裙口袋裏摸出個油紙包,“沈先生從山下帶回來的山楂,說是新摘的。”
紙包裏的山楂紅得發亮,淩雪拿起一顆就往嘴裏塞,酸得眯起眼睛。淩霜笑著拍她的背,自己也拿起一顆,卻沒吃,隻用指尖蹭著果皮上的絨毛。
阿竹看著她們,忽然覺得手裏的劍穗不抖了。他深吸一口氣,劍穗在石板上劃過,糖液順著穗子的軌跡鋪開,竟畫出了個像樣的龍尾。
“成了!”他高興得跳起來,紅綢發繩在腦後甩成個圈。
淩雪和淩霜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裏看到了笑意。簷角的銅鈴又響起來,把藥圃裏的藥香和糖香揉在一起,飄向遠處的山楂林——沈硯之此刻大概正在那裏修剪枝椏,等著她們帶新做的糖畫過去。
阿竹還在練著,劍穗上的糖液滴在石板上,暈出小小的光斑。淩雪忽然想起師父墓前的石碑,那些“寒川非寒,因有雙劍”的字跡,原來早就藏在糖畫的弧線裏,藏在劍穗的起落間,藏在她和淩霜纏著繃帶也要給對方喂藥的日子裏。
淩霜悄悄往阿竹的銅勺裏加了半勺糖,輕聲道:“慢些,糖還熱著呢。”陽光穿過她的白發,在石板上投下細碎的影,像極了當年師門後院的那棵老槐樹,總在夏天把涼蔭鋪得滿地都是。
阿竹的劍穗又動起來,這次的糖絲沒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