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破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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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顏幼成被問得張口結舌,僵了一會兒開始揉太陽穴:“哎呦不行,我得緩一緩,頭又疼了。”
    謝星涵:→_→)
    顏幼成再次敗在謝星涵手上,心中耿耿,便想到了借兵:“文深兄!你來!”頓了頓又道:“可不許憐香惜玉啊!”
    柳憕微微一笑,卻不說話。
    庾易道:“顏公子小屈,柳公子可申乎?”
    “屈”與“申”都是清談中的術語,前者指受挫,後者指申辯。
    柳憕拱拱手,又是一笑,還是不說話。
    謝星涵道:“柳公子如果有駁斥之說,星涵洗耳恭聽。”
    柳憕就是在等謝星涵相請,見她終於開口,先看向王揚:“王兄先請?”
    王揚看破柳憕“端架子”的心思,心道:這哥們兒有點裝啊,又不是禪讓登基,還要三讓三請?
    謝星涵直接向王揚道:“王公子請指教一二。”
    柳憕眉尖又是微微一跳。
    王揚誇道:“謝娘子才辯清通,辭喻贍博,我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哪裏敢談指教二字?還是讓柳兄來吧。”
    謝星涵瞥了王揚一眼。
    柳憕道:“王兄過謙了吧,聽宗測說你清談贏了謝娘子一次,怎麽今日惜字如金?”
    “真的?!”顏幼成一下子坐正了。
    他之前看王揚一直不開口,又想到王揚是郡學弟子,以經學為業,便以為王揚清談功夫不行,但如果真的贏了謝星涵,那可就另當別論了!
    琅琊王氏,家中落魄,經學弟子,儒玄雙修?
    有點意思啊!
    王揚道:“上次遊戲一談,僥幸而已。今日謝娘子立論精深若此,我哪敢妄置一辭?”
    哦,原來是花架子。
    顏幼成瞬間失了興趣,坐姿一頹,又靠到憑幾上去了。
    謝星涵小臉上泛起笑意。
    柳憕又問了一次:“王兄確定不來?”
    你磨不磨嘰啊!
    王揚拱手道:“在下學力實在有限,柳兄請便。”
    柳憕這才緩緩說道:
    “方才安康駁其一,我就接著他說,駁其二。四娘子言老子著眼點在勝字,故而機心較重。我以為勝和機心未必相關。如果言勝便是機心,那莊子說‘勝物而不傷’,又說‘以眾小不勝而為大勝也’,豈不也成了機心了?”
    “這不一樣,老子所言的勝是極功利的勝,弱勝強,柔勝剛,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近乎算計,可用為權詐。故韓非引老子之說,言勾踐‘將欲取之,必固與之’,《主道》、《揚榷》諸篇,亦申《道德經》之意,用為人君禦下之術,機心深矣。”
    柳憕一笑:“弱勝強,柔勝剛,皆自然之理,說理便是功利?那我說樹高於草,鵬大於學鳩,虎豹熊狼,猛於雞豚牛羊,豈不是亦是功利——”
    謝星涵立即道:“當然是功利!莊子講齊物之論,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而泰山為小;莫壽於殤子,而彭祖為夭。舉莛與楹,厲與西施,道通為一!你區分樹草鵬鳩,自然是功利。”
    糟糕,小星涵要被人抓話柄了。
    王揚一聽謝星涵這麽說,便覺不妙。
    果然,柳憕笑著反問道:“既然道通為一,那你為什麽要說老、莊相異呢?”
    謝星涵頓時噎住。
    柳憕淡然續道:
    “其實四娘子說的第三點也可以駁。老子非諱死惡死之人,否則不會說‘吾之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又言‘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天地尚不能久?而況於人乎?’此分明是超脫勘破之言,而非惑於生死者。
    隻是人情諱死惡死,聖人欲行教化,不得不借人情所惡之事取譬說理,以警眾心,即以莊子言之,亦有‘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之句,非莊子以死為不好之結局,隻是寓言借事言理,不得不如此耳。”
    他調整了一下坐姿,略作環視:
    “孟子雲:‘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誌。以意逆誌,是為得之。’讀書最忌死於句下,若困於一兩字之內,陷於三四句之間,而置整篇文辭於不顧,則易昧於真義而不察,以致南轅北轍,終身不解,惜哉!痛哉!凡我輩讀書之人,於此處,不可不慎矣!”
    柳憕神情略帶惋惜之意,微微地搖了搖頭。
    謝星涵表情凝重,低頭沉思,卻找不出破解之辭。
    柳憕看向王揚:“王兄以為如何?”
    你總cue我幹嘛?
    不過孟子的讀書法確實是千載不易之論。
    王揚拱手道:“柳兄之言,於我心有戚戚焉,高見甚是!”
    王揚上次說“高見甚是”是針對謝星涵的立論,現在又把這四字用到柳憕身上,轉變得甚為絲滑,完全沒有違和之感。
    謝星涵細眉一挑。
    顏幼成撫掌道:“文深兄之談,理勝名通,足堪定論!此次清談,拔頭籌者,非文深兄莫屬。”
    柳憕失笑道:“若是如此,四娘子定是不服的。四娘子,可願把麈尾一借?”
    交出麈尾,便相當於立論被破。
    柳憕名雖為借,其實是奪。
    謝星涵雖然不願,卻沒有辦法,隻好把麈尾放在托盤上,由侍者送到柳憕麵前。
    柳憕拿起麈尾,輕搖三下,朗聲說道:
    “道家者流,成於老莊。兩人都說‘道’,說‘無為’,說‘正反’,說‘絕聖棄知’。
    莊子承於老子,老子說‘道可道,非常道’,莊子便說‘大道不稱’;老子說‘大辨若訥’,莊子便說‘大辨不言’;老子說‘我無為,而民自化。’莊子便說‘汝徒處無為,而物自化’。
    故太史公說莊子‘要本歸於老子之言’,信矣!
    當年王夷甫問阮修,老、莊與儒教同異,阮修答曰:‘將無同’。此言甚善。
    老莊與儒家都無異,老莊自己又如何能有分別呢?
    《莊子·天下篇》言:‘道術將為天下裂’,非道術本身之為裂,而是為天下談者裂矣!
    謝娘子此論雖奇,卻裂大道,混異同,新則新矣,然難免空疏之弊!”
    柳憕言罷以麈尾一敲桌案,聲音清亮:“莊、老相異論,破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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