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飛花輕似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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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況眉間滿是不忿之色,又是一筆支了出去:“同郡良家子!”
    王揚一句攬回:“共約參武卒。”
    四座彩聲又起!
    魏況手據桌案,盯著王揚,急聲道:“走馬出雲中!”
    王揚略一思考,沉聲說:“萬裏草盡枯。”
    “好啊!好!”樂湛亢奮一揮手臂,呼喝叫好。
    魏況咬牙逼視,拍案一指王揚:“三戰作騎將!”
    王揚淡淡回望,兩指回探如龍:“折衝敢深入。”
    謝星涵星眸閃閃,玉手一拍:“好一個折衝敢深入!”
    柳憕也不自覺地點了點頭,隨即僵住。
    “先鋒出隴西!”魏況聲音漸高。
    王揚看著滿桌鮮花,搖頭道:“捕首不計數。”
    魏況一時噎住,柳憕上陣,接道:“再交合短兵!”
    王揚一笑:“益封八百戶。”
    可惡!
    柳憕敗退。
    魏況又上:“單於傳姓名!”
    王揚看向柳憕:“雲是將門出。”
    柳憕靈感忽來,也不管後麵如何寫,直接設了個難題:“相遇不列陣!”
    眾人俱覺此句奇怪,誒?為什麽不列陣啊?
    其實柳憕自己也不知道答案,隻是為了難住王揚,故作怪語。
    魏況一邊心中暗讚柳憕接得好!一邊和柳憕一起想,下一句該怎麽往回圓。畢竟如果王揚接不上的話,又該轉回兩人這邊了,若是到時兩人都接不上,那不成笑話了嗎?
    王揚沉思片刻,如下棋般兩指推一花朵向前,口中一字一頓道:“先以壯騎突。”
    是不列陣,我直接以精銳騎兵突擊,以力破巧,何必列陣?
    魏況、柳憕,相顧駭然。
    謝星涵則悄然呼出一口氣。
    樂湛一拍大腿,心中連呼過癮!
    樂小胖看著王揚以一對二,占盡上風,手上玩花,口中出句。輕飄飄的幾個字就讓魏況、柳憕這樣的貴公子驚得說不出話,突然覺得會寫詩這事好像有點......王揚那個詞怎麽說來著......對,帥!寫詩這事兒好像有點帥啊!以前怎麽沒發現?要不我也學學?
    謝星涵見兩人模樣,笑著道:“胡兵‘本’善馳。”本字上加了重音。
    王揚聽出謝星涵暗諷,目光掃過魏況、柳憕,笑著接道:“每戰‘總’不如。”
    柳憕攥拳,魏況沉臉。
    此時王揚身後侍女上前,將空花籃出示一圈,輕聲道:“此籃花已盡,公子若再得句,可選奪他人案上之花。”
    魏況、柳憕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
    王揚點頭,連吟兩句:“拜為大將軍,諸將以兵屬。”
    眾人又驚又佩!
    這是越寫越神了!
    竟然在聯句中暗應侍女奪花之言!以兵喻花,取旁人之花為己用,可不就是“拜為大將軍,諸將以兵屬”嘛!
    侍女問:“此兩花何從取?”
    王揚先指魏況:“十萬出雁門。”
    魏況心驚。
    再指柳憕:“十萬出代郡。”
    柳憕失色。
    兩人身後侍女從桌上各取兩花,放在王揚桌案上。
    柳憕鼓起勇氣,仿佛不認輸的騎士般對王揚再次發動衝鋒:“紛挐必縱劍!”
    樂夫人讚道:“好句!”
    樂湛點頭,心道:“此句確有氣骨。”
    連謝星涵也覺此句接得不錯。紛挐即指兩軍相交,混戰之狀。此句表麵寫少年帶著大軍與匈奴廝殺,每戰親自縱劍斬敵,但其實不正好暗應他自己麵對王揚時雖不能敵,但仍然敢於亮劍嘛!
    必縱劍,一個必字,令人唏噓。
    王揚略一沉吟,看向柳憕,歎道:“無有完肌膚。”
    一語雙關!
    爾雖縱劍來戰,然到頭來亦遍體鱗傷。
    柳憕隻覺胸口中了一箭。
    不!不是一箭,是好幾箭!也不是胸口,而是全身!不射成篩子,怎麽叫“無有完肌膚”?過往被碾壓的一幕幕場景湧上心頭,柳憕心氣一斷,再次潰退下來。
    魏況強作鎮定道:“殺傷大過當!”
    大過當,大致超過相當數。
    這句詩也是話裏有話。
    表麵上說少年帶的大軍對匈奴的殺傷人數超過自己軍隊的損失,但實是說,別看你王揚雖然占了上風,但在聯句交戰中,雙方互有得失,我們這一方並沒有完全被你壓著打,其實是互有殺傷,隻不過你能“大致過當”而已。
    王揚輕輕一笑,揮手道:“胡王盡北逐!”
    “好!”謝星涵帶頭鼓掌。座中俱是心服。
    以“盡”對“大”,讓王揚這麽一接,“大過當”就不是“大致過當”,而是“大大地過當了”!那被北逐的胡王說得是誰,不也很明顯了嗎?更妙的是一個盡,還明顯不是一個胡王。
    魏況、柳憕兩個難兄難弟張口結舌,失魂落魄,不能再置一辭。
    眾人都看向王揚,等他給這首詩來一個漂亮的結尾。隻是這詩已經寫到這個份兒上,真的能貼切地收回來嗎?
    王揚脫口而出:
    “大軍還塞日,飲馬長城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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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座中俱是一震!
    樂湛心道:隻此一句便扣回主題,果然筆力雄健!如此做結,也算圓滿。
    正想著,王揚嗓音低沉,緩緩吟道:“飲馬長城窟,同來多不複。飲馬長城窟,水寒傷馬骨。”
    此時風乍起,亂花飛,水飄零,滿座驚。
    同來多不複,複就是歸的意思,就是說出征塞外,歸來者少。加上這麽一句,便多了幾分蒼涼的味道。
    詩意深遠,非獨“建功立業”一語可以囊括。
    更絕的是,王揚居然重複用了陳孔璋的“水寒傷馬骨”句,本來這句隻是作為聯句用韻的首聯,冠在全詩之前,沒有什麽特殊的含義。現在在結尾一加,頓時首尾相接,合而為圓!整首詩都變成了征戰沙場歸來、在長城下飲馬時的回憶!
    全詩回環往複,彷佛宿命的輪回。從初讀篇首“水寒傷馬骨”時的感觸不深,到最後一聯再次讀到這一句時,那種將軍百戰死,征戰幾人回的悲壯感,心境感受,已與初讀時,再不可同日而語。
    隻是照抄第一句,就讓其變得言有盡而意無窮,點鐵成金,脫胎換骨,不外如是。
    眾人耳邊回響著王揚的詩句,看著王揚麵前,滿桌鮮花,被風吹亂,忘記了喝彩,也忘記了鼓掌。
    飛花輕似夢,來伴少年身。
    王揚,奇才也!
    ......
    “仲寒!仲寒!等等......魏況!你站住!”
    竹林內,柳憕快步追上魏況,一把拽住他的手臂,怒道:“你什麽意思?事先我們說好的,豈能言而無信?!”
    魏況最擅長的其實不是聯句,而是聯語。這是當時流行的一種文學遊戲,在確定主題之後,用押韻的方式將主題表現出來。比如主題為“危語”,就是要說表現危險主題的話,東晉時顧愷之、桓玄、殷仲堪便在一起聯過危語,殷仲堪說:“百歲老翁攀枯枝。”顧愷之說“井上轆轤臥嬰兒。”殷仲堪有一個參軍說:“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每一人都描述了個危險的情景,這就是聯危語。
    魏況最擅聯語,於此道在國子學稱為第一人,至今未有敗績,甚至還贏過竟陵王的西邸學士孔休源!
    竟陵西邸,高手如雲,才子如過江之鯽!任何一人單拎出來,那都是風雲一時的人物!其中最有才的八人稱為‘八友’,又被京中士子尊稱為‘八子’。孔休源雖然不在竟陵八子之中,但既入得竟陵王府,才學之美,身價之高,不問可知。更曾經得到過王融的稱讚!
    所謂王融一譽,過於萬金!而魏況以聯語壓服孔休源,隻此一條,便足以在京中橫行。這也是柳憕把魏況拉來的底氣所在,要當眾在聯語上挫敗王揚,好好折一折他的銳氣。
    豈知聯詩剛完,還沒等柳憕拋出玩聯語的話頭,魏況竟借口有事,落荒而逃!
    魏況神色焦急,使勁去撥柳憕的手,試圖掙脫柳憕的拉扯:“文深,我是真有事,這樣,下次,下次我再來......”
    “你有什麽事有事!沒人找你、沒人送信就說有事,蒙誰呢!”
    “你鬆手!先鬆手.......好好好!”魏況放棄掙紮,看向柳憕,歎道:“文深,不是我不幫你,隻是我沒想到此人敏速如此。其實聯語和聯詩有很多相似之處的,他聯詩既能聯到如此地步,就算我們拚聯語,我隻怕......隻怕也隻有七成勝算。”
    柳憕眼睛一亮:“七成很好了!還有我在,我們一起!這贏麵很大啊!快跟我回去!”
    魏況表情尷尬,把柳憕的手推開,吞吞吐吐道:“其實......也不是七成......也就五成。”
    柳憕一怔,隨即眼中現出堅毅之色:“五成也可以!值得一搏!”
    “其實吧......也不是五成......也就三成。”
    柳憕大怒:“你!”
    魏況臉漲得通紅,不敢看柳憕眼睛:“其實三成也是多說了,此人有七步之才,就算我兄長親至,隻怕也......你如果非想報仇,不如請西邸的人助陣,我是不成了。”
    柳憕一臉恨鐵不成鋼:“你試一試啊!隻要試了就有機會!紛挐必縱劍!”
    “人家都說了,無有完肌膚嘛......再說我隱語至今沒敗過!試輸了怎麽辦?文深,我家比不了你家,我好不容易立起的才名,全指著這個晉身!你這個忙我真幫不了,回頭我把那九卷《孔融集》還你,你另請高明吧!”
    “不行!你明知我這人有兩樣東西不送人,一是書,一是女人,若非你當時拍著胸脯保證,我怎麽可能破例?!送都送了,你現在竟說——”
    “王揚!你怎麽來了!”魏況驚恐地看向柳憕身後。
    柳憕嚇得一哆嗦,趕緊回頭,隻見清風颯颯,竹林瀟瀟,哪裏有王揚的身影?
    再轉頭一看,魏況雙腿倒騰得飛快,已經跑成遠處一個小人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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