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劉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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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露曦簷瓦,晨光蔥蘢。
    今天王家格外安靜,偌大的宅院隻剩王揚一人。
    王揚站樁、打拳、練字、讀書,一如往日。
    讀了半卷《譙子法訓》,王揚收書,換上一件繡勾曲金紋的黑衣,係黑底燙金腰帶,束發亦用黑金簪,帶上阿五事先包好的烤鴨和一柄折扇,來到前院馬棚,把烤鴨放進馬褡褳裏,然後上馬,衣擺如墨雲般垂落,緩轡出院,優哉遊哉。
    剛騎出巷子,便有一個小吏迎來問好,交給王揚一封信,王揚在馬上拆讀:
    “琅琊王公子鈞鑒,
    久聞公子令名,然官務繁劇,不能一麵,甚憾。
    今治小宴,欲邀公子把盞共話,
    不知能如願否?
    至望。
    並頌夏祺。
    劉寅字。”
    王揚問:“是現在去嗎?”
    小吏躬身答道:“是。劉大人正在等候公子。”
    “不是我說,你家大人請客實在不誠心,哪有請客當天才下帖的?”
    小吏賠笑道:“公子容稟,我家大人早有相邀之意,奈何州中諸事繁雜,大人日夜操勞,實是分身乏術。今日好不容易得空,唯恐再拖延時日,錯過與公子相聚良機,所以立即著小人來送信。”
    “你倒是會說話。”
    小吏討好一笑,又壓了壓身子說道:“公子謬讚了,小的不過是實話實說罷了。”
    王揚好奇問道:“我要是不去呢?”
    小吏一臉誠懇:“大人一早便在府中翹首以盼,請公子之意甚誠。不過大人也知道,今日之邀,確實有些倉促。公子若能撥冗,那大人定然歡喜不勝!若是公子無暇移駕,那大人便等日後公子得閑時,再鄭重設宴,以謝今日倉促之過。”
    “你說的比你家大人信上寫的還好。劉寅寫請帖寫得幹巴巴的,實在不像誠意相邀的意思。”
    小吏惶恐道:“公子抬舉小的了!小的所言,都是秉承大人之意。大人平日忙於公務,行文一向以簡便為要,今日寫了這麽多字請人,還是頭一遭呢!其言雖少,其意卻誠,等公子和大人見了麵,就知道啦!”
    王揚打量了一下小吏,頗覺有趣,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小人姓章,賤名一個福字。”
    “讀過書?”
    “在公子麵前哪敢稱讀過?隻是瞎看罷了。”
    王揚一笑:“幡幡瓠葉,采之亨之。”
    小吏想了想,喜道:“君子有酒,酌言嚐之。我家大人早就備好了美酒,等公子品鑒。公子這邊請!”
    ......
    長史府後院一方小菜地,劉寅身穿褐衣,脖上搭一條濕巾帕,手拿鋤頭,正在除草。兩個侍衛站在菜地外,一個向桶裏舀水,一個蹲著摘菜。
    “大人,王公子到了。”
    劉寅有些訝異,直起腰轉過身,看見一個黑衣少年,笑容晏晏。貴氣內斂之中,又帶幾分俊采飛揚,便向對方點了點頭。
    王揚也點頭示意。
    劉寅走出菜地,將鋤頭和巾帕交給侍衛。
    王揚拱手一禮:“長史大人好興致。”
    劉寅還禮:“公子見笑了。平時事忙,見陽光的機會少;又是刀筆吏出身,不太讀書,得閑就種種菜,曬曬太陽,活動一下筋骨。剛才摘了幾樣我自己種的菜,一會兒上桌,公子嚐嚐看。”
    “好啊,我帶了隻六合居的烤鴨,添道菜。”
    “正好,我聽說六合居的烤鴨不錯,還沒嚐過。公子稍候,我換一下衣服就來。”
    “大人請便。”
    “章福,請王公子入室,奉茶。”
    兩人說著話,氣氛很是融洽。其實對方的形象、出場包括態度都和他們此前心裏預想的有出入。
    劉寅沒想到王揚居然這麽自然從容。自己雖是寒族,但現在是荊州長史兼南郡太守,手握重權,又整治過他。而此處乃長史府,是自己的地盤,按他的設想,王揚來的可能性不大。
    但他不僅來了,還沒有局促,沒有怯意,更沒有故作聲勢。至於敵意什麽的,也是一丁點都看不出來。並且居然還沒空手來。
    王揚雖然得到過謝星涵的“情報”,知曉劉寅出身,即使是在寒族中,也屬於下層。最開始做縣小吏,起點低,家境也不是很好,但現在畢竟是一州長史,身居高位,沒想到還親自種菜,並且一上來就說自己是刀筆吏不讀書。
    王揚入座,見屋內陳設簡單呆板,茶也是最普通的荊州陳茶,加了蔥、薑、幹橘皮,王揚隻是看了一眼,並沒有喝。
    劉寅換好衣服,很快就回來了,抱歉道:
    “沒有好茶招待,公子是不是喝不慣?開席還得等一會兒,公子平時喜歡喝什麽茶?我讓人去買。”
    劉寅一進屋,章福便悄然退了出去,屋中隻剩劉寅、王揚兩人。
    王揚道:“不必,這茶挺好,主要我容易失眠,所以不敢多飲。”
    “失眠確實不宜飲此。此茶乃市中賤茶,士大夫多鄙之,更進不了高門世家的宅子,但提神很有效。我是粗鄙之人,一日離不得它,讓公子見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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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一共沒和劉寅說幾句話,但劉寅那種自我區隔於士族之外的特質很明顯,一上來便說自己是刀筆吏出身,不讀書;現在又說自己喝賤茶又說自己粗鄙,別人或許會認為這是謙虛地放低身段,但王揚卻覺得不是。
    “既以茶為用,則無貴賤之別。有用才是至道。至於一日離不得,也是一種風雅。我族先賢子猷公好竹,嚐言‘何可一日無此君’,今長史大人一日不能離茶,亦複如是。”
    “王公子家學淵源,出口成論,令人佩服。”
    “大人文法深嚴,出手雷霆,也令人佩服。”
    劉寅沉默片刻,說道:“公子是聰明人,我就有話直說了。”
    王揚微笑:“直說好,我喜歡直說。”
    “我這次邀公子來,想化敵為友。”
    王揚笑容更盛:“為友好,我喜歡為友。”
    劉寅看著王揚,目光深邃:“為友是需要誠意的。”
    王揚看著劉寅,意味深長:“所以劉大人的誠意是什麽?”
    “柳憕的案子,關於公子的部分,我已經結了。和公子沒有關係。”
    “本來就沒有關係。”
    “有沒有關係,可不是公子說了算的。是我,選擇了,不追辦此案。”
    王揚失笑:“不是大人選擇不追辦此案,而是大人試圖追辦,但沒辦成。”
    劉寅蒼白古板的麵孔難得現出一抹笑意:
    “公子是有趣的人,我其實很願意跟有趣的人說話,但我這個人比較無趣,所以一般遇不到有趣的人。一遇到就是在獄裏。可有趣的人一到獄裏,就會變得沒趣。說實話,我挺遺憾的。”
    王揚笑道:“其實有趣的人,在哪兒都會有趣。如果到了獄裏就沒趣,那興許不是真有趣。”
    “不敢苟同。有趣的人下了獄,用了刑,要麽哭嚎,要麽叫罵,再也說不出有趣的話了。我掌刑獄多年,從無例外。”
    “再有趣也是人,人被用刑,當然要叫罵哭嚎了,這和有趣沒趣沒關係。”
    “公子一看就沒下過獄,獄是個很神奇的地方,它可以把高貴變成低賤,把厚德變成無恥,把美麗變成醜陋,還有,把有趣變成無趣。”
    劉寅深深地看向王揚,原本凹陷的眼眶此刻顯得更加幽暗,然後緩緩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所以,能像現在這樣,和王公子在獄外聊天,我覺得,很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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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廣雅》雲:“荊、巴間采葉作餅,葉老者,餅成,以米膏出之。欲煮茗飲,先炙令赤色,搗末置瓷器中,以湯澆覆之,用蔥、薑、橘芼之。其飲醒酒,令人不眠。”《茶經·七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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