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真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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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揚表情微露詫異之色:
    “鯫耶為什麽會這麽想?”
    老鯫耶了然一笑:
    “果然如此。”
    王揚也笑了,笑容明顯帶著善意,一邊托著老人的背,讓他慢慢靠在藥枕上,一邊手臂伸出,去拉被角,老鯫耶握著王揚手腕的手指,也自然而然的鬆開。
    王揚很細心地為老鯫耶蓋好被子,同時說道:
    “如果鯫耶這麽想會舒服一些,那就當是這樣吧。”
    老鯫耶目不轉睛地盯著王揚讚道:
    “漢使沒有任何倚仗,便敢孤身而來,真是膽略過人。”
    王揚不好意思地一笑:
    “孤身是真,倚仗還是有的。所以也沒有那麽膽略過人。”
    老鯫耶混沌的目光下掩藏著一絲難以察覺的銳利:
    “漢使所謂依仗是指使臣的身份吧?”
    王揚苦笑一聲,說道:
    “蘇武持節,尚囚北海;終軍銜命,猶歿南越。今日也沒有其他人,我說句實在話,我一沒詔書,二無符節,所謂使臣身份,全憑你們認不認。汶陽部若真有意與朝廷為敵,我便與尋常路人沒什麽兩樣。如果沒有甲兵做依仗,我哪敢接這差事?說來慚愧,我們這些這些主和的,若無主戰的在後,也無法逞能說和。辯言雖巧,必賴幹戈為骨;盟書雖重,需以劍戟為押。我口才再好,若無軍旅為援,亦難成事。鯫耶方才的誇讚,我是真當不起啊......”
    老鯫耶目光始終落在王揚臉上,笑嗬嗬說:
    “漢使實在是太過謙了,明明勇毅天成,孤身蹈險川如履平地,卻偏說依仗甲兵。其實哪有什麽軍旅為援,汶陽郡大造聲勢,不過疑兵。永寧郡軍出沮西,亦非為我。漢使虛則實之,實則虛之,層層設局,步步精算,如此謀略膽色,當真讓人歎服......”
    王揚失笑,眉宇間舒展如三月春風:
    “鯫耶再這麽捧我,我真是要無地自容了。所謂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便是再有謀略膽色,畢竟是琅琊王氏子,若無大軍在後,我能連詔書符節都不帶,孤身入蠻?”
    老鯫耶盯著王揚看了一會兒。
    然後神色漸顯輕鬆,仿佛已經洞悉了一切,感慨道:
    “好一手虛張聲勢,差點連我也瞞過了。”
    王揚眉頭微蹙,微顯困惑:
    “我不明白,鯫耶為什麽會這麽想?現在歸附已定,我張聲勢有何用?再說鯫耶養病已久,不掌部務,我便是張聲勢也應該在左右哈耶還有少鯫耶麵前張聲勢,在鯫耶這兒又何必如此呢?我剛才所說,隻不過是陳述實情罷了。再說汶陽部既已決定歸附,有無大軍又怎樣?難道說鯫耶另有打算?”
    老鯫耶收回目光,眼皮耷拉下來,聲音輕得像風中殘燭:
    “是啊,我能有什麽打算?我一個行將就木的老蠻,不管事已久,隻是覺得好奇罷了。”
    王揚想了想道:
    “我是很尊敬鯫耶的,可我確實無法滿足鯫耶的好奇,關於動兵的事,我實在不方便多說,並且我知道的也不算詳細。但我可以告訴鯫耶的是,鯫耶方才對於汶陽、永寧兩郡的猜測,並不算完全說錯,算是猜對了一小部分吧。大軍確實有,如果真的開戰,這兩郡兵連偏師都算不上。所以與其說我是虛張聲勢,不如說我是虛壓聲勢,因為我沒說的可比我說的要多多了......”
    老鯫耶的眼皮驀地掀起,昏沉的眼珠裏射出一道銳光,像積年的寒刃驟然出鞘,懾人心魄!
    “漢使還在欺我?什麽大軍什麽偏師,漢廷根本就無意動兵!”
    王揚被老鯫耶這突然如“回光返照”般的一喝,嚇了一跳:
    “鯫耶這是......”
    老鯫耶不說話,眼神猶如蒼老的鷹隼盯住獵物,兩道銳光像淬了冰的針,仿佛要透過皮肉看到人心裏。
    王揚也不說話,先前的從容散了大半,眼底全是困愕。他怔怔地望著老鯫耶,好像正試圖理解,老鯫耶這突如其來的鋒芒,到底從何而來?
    “漢使還不願坦誠相告?”老鯫耶沉聲問道。
    “告......告什麽?這裏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現在大局已定,漢使真的不願和我說一句實話?即便是一句沒有任何用處的實話?”
    “我說的就是實話啊!!!”
    “捉了一個世家公子算什麽事?在別人心中算事,但在你們的皇帝心中不算。你們的皇帝心很大,非常大,他休養生息,表麵上和北邊和睦,其實眼睛一直盯著北邊。他不動是在養,養是為了積聚力量,等待合適的機會。隻是幾年前的那個姓唐的還有南邊蠻部的亂子指湘州蠻亂)打亂了他的計劃。不過他還有時間,起碼比我的時間要長得多,所以他會繼續養著,養他的弓,養他的箭,直到他能射死北方那隻鮮卑虎為止。一個雄心壯誌要射虎的人,會去追兔子嗎?
    小小汶陽部不算什麽,但如果激起荊州其他蠻部的變亂,或者將齊軍拖到一場曠日持久的追剿中,那就得不償失了。荊蠻不能亂,不配亂,也不值得亂。他不願冒這個險,隻要有這種可能他便不願如此。所以他會安撫柳世隆,會施恩,會出花招,甚至會許諾說為柳家報仇,但他絕對不會出兵,至少現在不會。正因為如此,所以才有你來開什麽蠻路。你一無甲兵,二無錦緞,隻憑空口白牙,便賺得我部數萬之眾,不戰而降,這等手段,倒比千軍萬馬還要厲害。佩服,真是佩服......”
    老鯫耶麵帶冷笑,王揚則神色深沉,緩緩搖頭:
    “我不知道你關於天子心意的猜測有幾分正確,我便是知道,也不會在這件事上發表意見。但我可以明白地告訴你,動兵早在議程之內,遠在你們劫柳憕之前便已如此。所以不管你們劫不劫柳憕,也不管你們是否兵出汶陽峽,主戰派的刀已經醞釀出鞘已久,隻是你們尚不知道而已。這次柳憕的事,加速了這個過程,但同時也給了我們主和派一個插手的契機。這就是為什麽我不光要讓你們放人,還要你們歸附。事實上,我這次來的主要目的,並不是要帶回柳憕,而是要阻擋主戰派得勢。所以汶陽部不僅要降,還要主動請降!唯有如此才能消弭兵禍,才能不出現你說的種種‘得不償失’的情況。”
    老鯫耶麵容古井無波:“這還是假話,我希望漢使能說真話。”
    王揚神色平靜:“我說的就是真話。”
    老鯫耶拍了拍手,簾外的兩個侍女走了進來。
    老鯫耶道:“說說你們的身份。”
    一個侍女用生硬的漢話說:“我為右哈耶所遣,負責監視鯫耶。”
    另一個侍女說:“吾為左哈耶之人,受命監視鯫耶。”
    老鯫耶一揮手,兩個侍女便退了下去。
    老鯫耶看著王揚,眼角的皺紋微微鬆開,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卻又透著幾分豁出去的坦誠:
    “我苟延殘喘,臥榻等死,鯫耶之位不過虛名,又從不過問部族事,兩個親近的侍女都是他人耳目,不然你以為他們會那麽放心你我單獨交談嗎?不過我再失勢,我還是鯫耶,我有我能影響的人,我還有兒子,我現在把我的秘密告訴你,但我不需要你的秘密來交換。我隻希望能從你的嘴裏聽到一句話真話。我們蠻部人雖然貪利,但結真正的盟友,從來不靠利益,而靠信任。你之前說一百句假話我都不在意,我現在隻想聽你一句真話,這是我們互相信任的基礎。所以,你願意跟我說一句真話嗎?”
    王揚連一絲猶豫都沒有,誠懇說道:
    “我可以為了你的信任去迎合你,故意說我之前說的是假的,但是我不願如此。因為那樣才是真的破壞了信任。我說的一直是真話,我如果出使失敗,大軍必至,鯫耶如果不信,我可以用琅琊王氏宗族的名義起誓。”
    老鯫耶眼中閃過失望之色:
    “所以你還是不願意說真話。”
    王揚神色清明,目光坦坦蕩蕩地迎著老鯫耶,沒有半分閃躲:
    “我再說一次,我說的是真話。鯫耶以真為假,我縱有千言也是枉然。不過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是真是假,鯫耶日後自明。”
    老鯫耶失望之色更甚:
    “從你後半句話就知道你在繞圈子,耍聰明。歸附之後自然不會有大軍,還能明什麽?”
    王揚正色,腰背鬆挺,聲音溫潤而堅定:
    “琅琊無虛言。我既然說‘明’,自然有‘明’的道理,隻是現在不便揭開罷了。有件事我一直沒和其他人說,但今日我可以先告訴鯫耶,歸附之事雖在汶陽部定了,但在朝廷卻未必能定準。是的,即便你們主動歸附,恐怕還會有人從中作梗。此事我之所以一直沒說,是因為我也拿不準。不過我還是那句話,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主戰派的陰影一直都在,我這句話放在這兒,待有一日,風雲變幻,鯫耶重新回想,便知我所言非虛。”
    老鯫耶神色失望到極點,渾濁的雙眼漸漸暗淡,像兩盞將盡的油燈。
    他不再看王揚,甚至懶得再和王揚說話一句話。
    王揚見狀站起,向老鯫耶一揖,說道:“晚輩告退。”
    老鯫耶喃喃道:“可惜了。”
    王揚沒有反應,利落離去。
    王揚一走,老鯫耶臉上的失望神色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難以掩飾的疲憊。
    他仿佛被抽幹所有力氣一般,身子一歪,險些栽倒下去。兩個侍女快步進屋,一左一右架住老鯫耶的胳膊,將他放平。老鯫耶躺回榻上,閉著眼,長長籲了口氣,連動一下的力氣都沒有了.......
    不知過了多久,勒羅羅走了進來,坐在床邊,輕聲喚了“達卡”。這是蠻語中父親的意思。
    老鯫耶緩緩睜眼。
    勒羅羅問道:“結果如何?”
    老鯫耶怔怔地看著屋頂,似乎有些走神。
    勒羅羅知道父親習慣,等了一會兒,見父親還是不說話,有些焦急,連聲喚道:“達卡。達卡?達卡!”
    老鯫耶不耐煩地瞥了聒噪的兒子一眼,懶洋洋地動了動嘴唇:
    “沒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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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本章為了緊湊,兩人間的試探攻防未作任何心理拆解,連表情真偽都沒有加像類似“故作”這種提示語,所有“廝殺”都是無聲無息間進行的。感興趣的小夥伴讀兩人對話的時候可以思考老鯫耶每次說話的時機、內容,比如突然的發問,比如突然的“坦誠”,他試圖表現什麽?試圖引導什麽?而王揚為什麽沒有相信,老鯫耶的破綻又在哪?王揚為什麽這樣答,而不是那樣答?
    2近期可能會有運營活動,後麵好像還有答題抽獎周邊什麽的......具體的我也不太清楚,總之在有活動的時候,作者說會被其他內容占據,比如今天的作者說裏是一道選擇題,所以作者說中原定的文獻會放到尾注中來。無活動時會恢複正常。
    【作者說】永明之世,十許年中,百姓無雞鳴犬吠之警,都邑之盛,士女富逸,歌聲舞節,袨服華妝,桃花綠水之間,秋月春風之下,蓋以百數。——《南齊書·良政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