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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裏最近有兩個人風頭很盛。
一個是年輕有為的徐敬堯又一次蟬聯了十大經濟人物,台麵上的褒獎背後卻是一波又一波的質疑與爭議。
安保極嚴的頒獎禮上,再沒有腐臭的大糞,徐敬堯站在領獎台上意氣風發,當場宣布要向本地的機構捐款百萬,幫助因藥物成癮的患者順利戒癮。
一手拿著屠刀,一手自然要捧著聖經。
當將混著淚與血的泥土洗淨,便再沒有會比這一身更潔白的衣服。
慈善家徐敬堯常常奔走在各大機構,和患病的人群打交道,也開始回歸正常的社交生活,有膚白貌美的女伴在側。
而當公眾的記憶開始退化,一檔法治節目卻讓低調已久的致癮藥物又一次回到了大家的視野。
一位匿名男子向警方揭露了當地一位大量囤積致癮藥物清腦康,並高價提供給附近的網吧、洗浴、休閑中心,超劑量販賣給客人甚至是未成年人的黑心商人。
跟拍的執法攝像儀的畫麵裏,高個子的男人穿一件單薄的夾克走在前頭,倉庫的門剛一打開,便是鋪天蓋地的清腦康,一箱一箱摞在一起,自地麵堆到天花板。
勉強空出的一塊地上,還有汙穢不堪的幾個敞口大鍋,記者介紹:這些設備可能被用來提純致癮藥物,讓買家在服用較小的劑量時獲得相同甚至更大的快、感。
節目播出的時候,主要涉事嫌疑人龍某及眾多參與此事的手下已經係數落網。
不過因為法律對此類事件的規範上存在空白,盡管因此種藥物濫用造成的後果嚴重,也給社會上帶來了許多不好的影響,卻仍舊隻能以非法經營給涉事人進行定罪。
當記者和匿名舉報者麵對麵談話的時候,將這一問題與他進行了交流,在問到是否對這一結果感到憤怒的時候,臉部打滿馬賽克,連聲音都經過處理的男人卻說了不。
記者疑惑:“你應該是對這件事最深惡痛疾的,然而在知道這樣的處理結果後,卻一點都不會覺得氣憤?”
舉報者說:“如果我的努力能夠讓更多的人關注到這件事情本身,我就已經覺得是一種成功了。”
“為什麽你會這麽說?”
“因為製度是死的,但人是活的,隻要關注的人足夠多,社會上反對的聲音足夠多,就總有一天會被聆聽和采納。”
“你應該見過許多社會的陰暗麵,但我聽得出來,你的人生態度始終是積極的。”
“就是因為見過也經曆過許許多多見不得光的東西,所以看到一點希望都會覺得非常珍貴。”
“那我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相關部門已經著手將清腦康等藥物列入第二類精神藥品管理目錄,這意味著今後將禁止超劑量或者無處方銷售這類藥品。非、法買賣運輸的,警、方將以涉嫌販、毒立案調查,構成犯罪的,將被追究刑、責。”
“如果是真的話,那確實是個好消息。”
屏幕上立刻打出了“管理條例即將出爐”的字樣。
畫麵裏,背對著鏡頭的記者挺了挺腰:“不過按照法律上新法不溯及既往,從舊兼從輕的原則,你所舉報定罪的這一批人是無法被追加刑罰的。覺得遺憾嗎?”
“還好。”
“那在舉報之初,真的沒有害怕之後會被這些人報複打擊嗎?”
男人不安地動了動。
許久之後,他方才開口:“以前不會,但現在,會。”
記者:“為什麽呢?”
“因為在以前,我隻用管好自己,但現在,我不是一個人了。”
……我希望在未知的危險麵前,你首先想到的永遠是先保護自己。
……你始終把自己當做一個獨立的個體,可你現在不是一個人了。
……你還有我,你把我放在哪裏?
“是不是因為你有了想守護的愛人?”
“對。”
***
素嫻站在病床前頭將手一合,搖了搖頭:“本來以為這英雄應該是陳琛的,不過他說自己已經有了想守護的愛人了。”
吉雲問過病人情況,跟著素嫻走出病房,又將房門輕輕帶上,這才說:“你這人邏輯有問題,他隻是說自己有愛人又沒說誰,你怎麽知道說的不會是我?”
素嫻智商又再次上線,說:“對啊,也是有這種可能的。”
吉雲笑著直搖頭。
回到辦公室,素嫻又繞過來八卦:“那電視裏舉報的那人到底是不是陳琛啊?”
吉雲忙著關電腦,頭也不抬地說:“那你應該去問他愛人了。”
素嫻直翻白眼:“誰知道他愛人是誰,不過現在人人爭著當他愛人。”她往桌上一趴,屁股撅得老高,悄悄說:“說個正事兒,你和陳琛還沒和好?”
吉雲這才瞅了素嫻一眼,說:“這算什麽正事。”
素嫻直歎氣:“差不多就行了,又沒什麽矛盾就別拿喬了,人家比你小比你年輕,有什麽事兒不對盤的主動認個錯,又不少一塊肉的。”
吉雲心想這次不是我和人鬧別扭,是人對我不滿意呢,錯認了一堆了好像也沒什麽進展。她將包拿著站起來,說:“看吧,不行就換一個。”
素嫻眼睛一亮:“說真的假的呢,我這一堆適齡男青年等著呢,要不要我給你安排幾次相親,今天中午就能約在一起吃飯。”
吉雲:“你什麽時候兼職做起紅娘了?今天都年三十了,都不用準備過年了,還吃飯,街上還能有幾家店開著。”
素嫻特一本正經:“誰規定年三十就不能相親了,現在正流行找個女朋友回家過年呢。”
吉雲笑著往外走:“這時髦下次再趕吧,我今天沒空,馬上去飛機場送人呢。”
素嫻趕忙追了幾步說:“你唬誰呢,今天都除夕了!”
吉雲原封不動地把話還過去:“誰規定除夕就不能送人了?”
吉雲還真沒唬誰。
今年天不好,張鈺沒回來多久,就一場接著一場的犯了感冒,聽說年後即將到來一波更冷的氣流,嚇得立馬定了飛往熱帶海島的機票,不再準備陪她唯一的女兒一同跨年。
不知道這種情緒到底是對還是不對,吉雲在聽到消息的時候居然輕舒了口氣,來機場送行的路上也是一陣輕快的小跑。
沈澤被她上次一弄,嚇破了膽子,她剛一過來,連忙捂著肚子說要上廁所,張鈺都覺得奇怪,說:“都沒吃什麽,怎麽那麽多事兒。”
張鈺瞄了吉雲一眼,說:“你們倆之間沒什麽貓膩吧?”
吉雲不屑地笑:“你別來惡心我。”
張鈺說:“沈澤人不錯的,你要能找到他這樣的我也就放心了。錢不錢的,倒不是排在第一位的,你又不缺錢,也沒人逼你掙錢,關鍵是個性與品行。”
吉雲當聽笑話,大過年,她怎麽高興怎麽來吧。
“你和那男人還沒分手?”
吉雲說:“耗著呢。”
“真打算要結婚?”
“看他什麽時候有心情陪我去民政局。”
張鈺氣得鼻孔漲成渾圓,哼著冷氣道:“你真該好好聽聽自己在講什麽,真不想好好過日子了吧。”
吉雲說:“過得好就過,過不好就離,學你一樣,活得不是挺滋潤的嗎?”
張鈺瞪著眼睛:“你——”
機場裏,響起航班信息。
沈澤的便秘終於趕在登機前好了,過來摟著張鈺說:“走吧,要趕緊安檢了。”
張鈺吸了下鼻涕,還在耿耿於懷:“你等著,總有人——”
“——會來收拾我。”吉雲擠出個笑臉:“一直等著呢。”
出租車上,司機扭頭問去哪。
吉雲看著機場工作人員正忙著往門前掛大紅燈籠,說:“先這麽開著吧。”
街上亦是張燈結彩,到處都是被裝點得喜氣洋洋,吉雲將車窗開出一道窄縫,讓寒風衝淡車裏汙濁的熱氣。
冰冷拂麵的時候,她覺得好了一些。
車子最終停在了菱花街坊。
一條窄巷從熱鬧的馬路直通擁擠的民居,順著石板路往裏走,有開著蒸屜做最後一籠包子的小吃店,有躲著城管擺攤賣春聯福字的小販,有騎得飛快嗖嗖直過的電動車……有紗窗後頭,準備年夜飯時滋滋的熱油聲。
她目不暇接地看,深深地吸一口氣。
這人間的煙火。
毛孩的家並不難找。
低矮的平房,破爛的牆麵,走一走就開始掉渣的台階。
吉雲踩著高跟鞋拾級而上,他那形同虛設的破木門上卻懸著一把隻能防狗的爛鎖。
吉雲將衣領翻起來,站在風口裏等。
向晚的時候,才看到有人往這一角落走,然而踏上的是相接的另一處台階。
吉雲隔著低矮圍牆問這一戶鄰居,那個把自己裹成球的女人靜靜看了她一秒,終於認出來,說:“是你啊。”
吉雲讓她幫忙送過買給陳琛的毛衣和手機,她將戴著黑色手套的一隻手扶在牆上,說:“毛孩他們一家怎麽還不回來?”
女人一臉驚訝:“早就不回來啦。”
吉雲一怔:“怎麽了!”
“你不知道啊,我們這一排年後就要拆了,政府給了我們租房子的錢,我們一個月前就搬出去咧。”
“那毛孩他們搬去哪了?”
“這我就不知道了,大家都是自己租房子,哪個地兒方便就去哪兒,沒個定數的。我也是為了拿點東西才回來,不還遇不上你呢。”
吉雲一隻手滑下來,等回神的時候,已經踉蹌著靠到了矮牆上。
女人熱心提醒:“小姐,你有毛孩電話不,不然你就打個電話問問毛孩唄。”
吉雲如被醍醐灌頂,趕忙從包裏取了手機,一陣難熬的忙音過去,頭一次那麽期待地聽到毛孩的聲音,隻是問他陳琛的時候,他卻又給出類似的回答——
“不知道,琛哥早搬出去了。”
“他現在住哪?”
“不知道,好久不和我聯係了。”
“……”
“他說怕連累我,不讓我去找他,其實有什麽呀,我又不怕龍叔的。”
“……”
吉雲不知道自己怎麽回的家。
行走變成一種本能,方向也隻是下意識,而當麻木的雙腿找到家的位置,她終於如同被抽去力氣的軟體動物,一下子癱倒在地。
世界旋轉,喧囂四起,所有的繁華隻如過往雲煙,一切都是虛幻的,一切都是與她無關的。
直到,一隻手拍了拍她的肩。
那人說:“趕緊走吧。”
低沉,平緩,甚至有一些沙啞的聲音。
她猛地抬頭。
陳琛一張臉白得刺眼。
“趕緊走啊。”他去擦她的臉,訥訥低語:“怎麽回來的這麽晚。”
***
綠樹,白牆,寒窗,冷磚。
被腳跟帶上的鐵門。
還有簌簌響起的風。
來不及開燈,陳琛一把按上吉雲的雙肩,壓上冰冷的牆壁,他膝蓋打開她閉緊的雙腿,他們在玄關深、吻。
黑暗之中,七手八腳地剝著彼此,像兩隻深海中沒有眼睛的蝦,隻循呼吸和熱度描摹對方的輪廓。
他熾熱的手忽然如觸須沿著涼透的身體自她優雅的後頸劃過挺直的脊梁直按上渾圓的臀部,往上一托,她聲聲破碎地歎息:“冷……”
他舔了舔幹涸的嘴唇,渡到她薄薄的耳廓,說:“不冷。”下一秒,舌頭含下柔軟的耳垂,稍一吸吮,她禁不住一跳。
他同時貫穿。
她頭貼在他寬厚的肩膀,止不住身體深處的瑟縮,內部的痙攣,他肌肉緊繃,額頭緊靠堅硬的牆壁,發出如獸般低矮的哀鳴。
空氣裏漸漸有了溫度。
玻璃蒙上乳色的水汽。
他們不著絲、縷地倒在寬大的沙發上,身體還連接在一起。
電視裏,喜慶的音樂不絕於耳,穿著五彩華服的男女主持串詞倒計時,一個忘了吉利話了開始冷場,一個說得快了影響節奏……
戲裏戲外卻都沒人關心。
遠處,密匝的鞭炮聲響起,一簇煙火炸開,照亮相視的兩張臉。
吉雲坐在上頭,身體起伏,低聲細語地問還能不能堅持。
頭發被汗凝在肩上,她仰頭,用手撥散,胸前雪白亂顫,垂下的眼中目光迷離,似嗔似憨。
他神情自持,隻有眉心微隆,忽然把住她腰眼,狠狠一撞。
便隻剩氣若遊絲,奄奄一息。
吉雲大年初一仍要上班,第一件事是陪著護士長給本層住院的每一位病人發一盒煮熟的餃子和一支玫瑰。
不止一個病人笑得合不攏嘴地對她說:“吉主任,你今天氣色真好,紅撲撲的。”
吉雲摸了摸臉,說:“真的嗎,我昨天很晚睡。”
……或者準確點說,應該是今天很早才睡。
“啊,那一定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新的一年,新的開端嘛。”
吉雲點頭:“也祝你們早日康複。”
走出住院部大樓,陽光懶懶地灑在身上,她張手擁抱這薄霧籠罩的清晨,深深嗅了嗅這早春勃發的生機。
是啊,新的一年,新的開端了。
不遠處,銀色的小麵包車前,一個年輕男人衝她招了招手。
單薄的夾克裏,穿著她給他買的藏青色毛衣。
他不會冷,永遠不會。
他的身體裏如同燃著一團永遠熾熱的火球。
照亮著她,指引著她。
稍一靠近,便自溫暖的世界裏,盛開一地馥鬱的花朵。
於是,暗香浮動。
她終在他手下靜靜地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