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蘇的春日總是來得格外早，這一眨眼就過去了四月。
    藍逸站在山外的露台上，俯瞰雲深不知處全貌。
    晨霧繚繞中，身著白衣的藍氏門生已開始了一天的修習，劍光如雪，整齊劃一。
    "小先生，北境三縣又傳來凶獸襲人的報告。"藍景儀恭敬地呈上玉簡，眼中難掩疲憊，這已是本月第七起。
    藍逸接過玉簡，指尖在上麵輕輕一劃，信息便流入腦海。
    他眉頭微蹙，聲音卻依舊平靜："三日前派去的隊伍還未解決？"
    "回小先生，那凶獸狡猾異常，傷了兩位門生後遁入深山..."
    "去北境於我而言不過半天時間，當天可以來回，我親自去。"藍逸突然打斷，轉身向靜室方向走去。
    藍景儀一怔："小先生，這等小事何須您..."
    "小事？"藍逸腳步一頓，回頭時眼神如冰，"百姓性命無小事，門生子弟我亦放不下。傳令下去，即日起，凶獸傷人事件必須第一時間上報宗主室。另，加強邊境巡邏，每五十裏設一哨所，由高階門生輪流值守。"
    三日後，北境傳來捷報——藍逸單槍匹馬深入虎穴，一劍斬殺為禍半年的凶獸，救出被困山民十二人。
    自此，姑蘇境內凶獸之亂平息八成，姑蘇藍氏聲望更上一層樓。
    "小先生手段當真淩厲。"晚間會議上，藍景儀看著各地呈上的平安報告，欣慰道。
    藍逸搖頭："師兄客氣，不過為家族盡本分罷了。傳令庫房，開放三成靈藥儲備，獎勵這月表現優異的門生。修行勤勉者，我藍氏絕不虧待。"
    “對了，雲夢江氏和蘭陵金氏那邊的支援都過去了嗎？”
    “都在路上了，小先生可放心去休息，剩下的我來處理就好。”藍景儀回道。
    與此同時，雲夢蓮花塢。
    江澄一腳踹開宗主室的門，紫電在手上劈啪作響。
    "第七次了！這個月第七次！"他怒吼著將一疊紙摔在桌上，"那些凶獸莫不是隻盯上我雲夢了不成？"
    廳內幾位年輕長老噤若寒蟬，江柏輕咳一聲："宗主息怒，已派了三批弟子前往清剿..."
    "清剿？"江澄冷笑，"第一批重傷而回，第二批迷路失蹤，第三批被凶獸耍得團團轉原地解散！這就是我雲夢江氏的實力？"
    他猛地灌下一口冷茶，喉結劇烈滾動，鏡子裏映出他泛青的眼圈——已經三個月沒有好好休息了。
    自從...自從那人閉關後，雲夢的邪祟作亂頻率陡增，仿佛所有魑魅魍魎都約好了要來試探江氏的底線。
    "報——"一名弟子慌張跑入，"九塘鎮現水行淵，已吞沒兩條漁船！"
    江澄額角青筋暴起："姑蘇的支援修士呢？不是說今日會到？"他手下已經快沒什麽人了，精銳幾乎全派出去屬地駐守指揮，這才會被手下的稚嫩弟子氣到。
    "剛收到傳訊，他們被臨時調往蘭陵處理金氏那邊的..."
    "夠了！"江澄一把抓起三毒，"我親自去。告訴膳房，不必準備我的晚飯了。"
    夜色如墨，江澄獨自站在九塘鎮碼頭，腳下是翻湧的黑水。
    紫電化作長鞭，在黑暗中劃出淒厲的弧光。
    一鞭下去，水麵裂開一道縫隙，隱約可見其中糾纏的怨靈。
    "宵小之輩，也敢趁亂犯我雲夢！"三毒劍嗡鳴出鞘，江澄咬破指尖，塗至劍上，劍身帶著雷霆之勢刺入水中。
    這一戰持續到東方泛白。當最後一隻怨靈在紫電下灰飛煙滅時，江澄單膝跪地，一口鮮血噴在甲板上。
    他顫抖著摸出藥瓶，倒出最後一顆丹藥吞下。
    "宗主！"姍姍來遲的江氏弟子們驚呼著上前攙扶。
    江澄一把甩開他們的手，強撐著站起來："收拾幹淨，別讓百姓看見。"
    他抹去嘴角血跡，眼神陰鷙地望向姑蘇方向。
    三年來，即便是拿到了藍逸贈與的元嬰傳承，可屬地卻頻頻告急，是以修為停滯不前，至今還在元嬰初期。
    而每次危急時刻，又總是姑藍的修士最先趕來支援...這感覺比邪祟和凶獸的利爪更讓他如鯁在喉。
    縱觀四大世家後輩，如今清河被滅門，隻剩下個孤苦無依的少主，雲夢又屢現戰亂，他自己這也就一個江柏勉力支撐，蘭陵又多是非，金淩也不娶妻，這天下大勢，莫非真在姑蘇了嗎？
    蘭陵金麟台的晨鍾敲了三響，卻沒有幾個修士準時出現在練武場。
    金淩站在高台上，望著稀稀拉拉的隊伍，握著歲華的手指節發白。
    "宗主，今日又有十人告假。"金闡的孫子金銘捧著竹簡走來，嘴角掛著若有若無的譏笑，"說是昨日慶賀大長老壽宴，飲多了酒。"
    金淩掃了一眼名單，全是長老們的親信子弟。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胸中翻騰的怒火："傳令下去，今日未到者，扣除本月個人配額。"
    "這..."金銘麵露難色，"大長老說..."
    "我說了算！"金淩猛地拍案，驚得台下幾個打瞌睡的修士一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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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環視一周，聲音冷得像冰："前線修士在與凶獸以命相搏，你們連晨練都要偷懶？蘭陵金氏的傲骨去哪了？"
    台下鴉雀無聲。一個膽大的年輕修士小聲嘀咕："不是有姑蘇藍氏支援嘛..."
    這句話像刀子般紮進金淩心裏，幾年來，蘭陵金氏差不多快成了世家大族裏的笑柄——子弟軟弱，遇事就求援，連自家領地內的凶獸都要靠外姓修士清理。
    "報——"一名滿身是血的修士跌跌撞撞衝進練武場，"西山礦洞出現元嬰凶獸，第三小隊...全軍覆沒！"
    金淩瞳孔驟縮。那支小隊是他親手培養的精銳，昨日才派去巡查邊境。
    "立刻集結第一、第二戰隊，我親自..."
    "宗主且慢。"金闡拄著蟠龍杖緩步走來，身後跟著幾個酒氣未消的長老，"區區元嬰凶獸，何必興師動眾？派人去雲夢求援便是。"
    看到來人，金淩氣得渾身發抖，他當初其實是瞎了眼才會提拔這麽個偽君子上來。
    "大長老！那是八條人命！我們的子弟！"
    "修行之人，生死有命。"金闡捋著胡須，轉頭對傳令修士說，"去，發信給江宗主，就說..."
    "不必了！"金淩一把扯下宗主錦袍，露出裏麵的輕甲，"蘭陵金氏子弟聽令！凡有血性者，隨我出征！"
    練武場上一片死寂。半晌，隻有七名修士站了出來——全是平民出身，沒有長老背景的弟子。
    金淩笑了，笑得淒涼。這就是父親用命守護的家族？
    這就是舅舅拚死也要保下的金氏？
    這就是這些年來他力挽狂瀾改革的蘭陵金氏？
    這些酒囊飯袋，這些屍位素餐的吸血蟲是什麽時候又爬上來的呢？
    "好，很好。"他轉身大步離去，七名修士默默跟上。
    背後傳來金闡的冷哼："年輕人就是衝動，等他碰了釘子就知道..."
    西山礦洞陰風陣陣，金淩蹲下身，指尖掠過地上尚未幹涸的血跡。
    這些血裏，有他親手教導的小修士金晟的——那孩子才十七歲，和藍逸差不多的年紀，總愛纏著他問劍法。
    他其實也有將他當做大弟子看待的，可惜......
    "宗主，是元嬰級別的凶獸。"一名修士檢查完爪痕，臉色發白，"我們...要不要等藍氏的支援？"
    金淩沒說話，隻是默默拔出歲華。
    劍光映出他眼下的青黑——已經三個月沒好好修煉了，每天不是應付長老們的刁難，就是處理各種爛攤子。
    "聽著。"他聲音沙啞，"金麟台的庫房鑰匙在長老手裏，但你們的劍，還在自己手上。"
    七名修士麵麵相覷。
    "怕死的，現在可以回去。"金淩頭也不回地走向礦洞，"不怕死的，跟我來。"
    洞內腥臭撲鼻。才走百步，就看見幾具支離破碎的屍體——正是第三小隊的修士。
    他們的法器散落一地，大多連鞘都沒出。
    金淩彎腰拾起一柄劍，發現劍刃上竟有鏽跡。
    這些本該日日擦拭的本命法器，究竟被荒廢了多久？
    "吼——"
    地麵突然震動，一頭足有三丈高的巨熊從岔路衝出，利爪上還掛著半截人體殘肢。
    "結陣！"金淩暴喝，歲華金光大盛。
    七名修士手忙腳亂地擺出劍陣，卻漏洞百出。
    凶獸一掌拍下，兩名修士當場吐血倒飛。
    金淩騰空而起，劍鋒直取凶獸左眼，卻被熊掌掃中肩膀，重重撞在岩壁上。
    "宗主！"剩下五人驚慌失措，竟有人轉身要逃。
    "不準退！"金淩咳著血爬起來，"想想礦洞外的村民！"
    凶獸轉變為人型，正要發動致命一擊，洞口突然射來一道紫電，精準擊中其咽喉。
    "江宗主來了！"修士們歡呼。金淩卻如墜冰窟。
    他看見洞口處，不僅站著滿眼失望的江澄，還有藍氏的一隊修士——他們眼中的憐憫，比凶獸的利爪更讓人刺痛。
    戰鬥結束得很快。在江澄和姑蘇藍氏修士的配合下，凶獸很快伏誅。
    姑蘇藍氏修士熟練地開始清理戰場，救治傷員。
    "就帶這麽點人也敢闖元嬰凶獸巢穴？"江澄收起紫電，冷著臉走到金淩麵前，"找死嗎？"
    金淩抹去嘴角血跡："舅舅..."
    "別叫我舅舅。"江澄眼神複雜，"一宗之主，連自家修士都調不動，像什麽話？"
    這句話徹底擊碎了金淩的防線，他垂下眼眸，死死地攥緊了拳頭。
    "金宗主。"藍氏領隊的修士恭敬行禮，"我們奉命前來支援，另有小先生親筆信一封。"
    金淩木然地接過玉簡，神識一掃，在他看來內容無非是些客套話。
    "多謝。"他機械地回答，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回程路上，金淩遠遠落在隊伍最後。
    經過一處山澗時，他突然停下，對著水中倒影怔怔出神。
    鏡中的青年憔悴不堪，哪還有當年金陵台上小公子的風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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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宗主..."唯一跟來的親信修士欲言又止。
    金淩突然一拳砸向水麵，驚起無數水花："為什麽？！為什麽我金氏子弟會變成這樣！"
    修士沉默良久，低聲道："您雖銳意改革，但始終隻有一個人，族中長老和嫡係子弟相互勾結把持資源，子弟們沒有丹藥靈石，連基礎功法都學不全...久而久之，誰還願意拚命？"
    水珠順著金淩的下巴滴落，分不清是河水還是淚水，一時之間竟苦笑了起來。
    說到底，無非就是從上到下都心術不正，腐爛到骨子裏了唄！清了一批又有一批，
    "傳我密令。"金淩突然抬頭，眼中燃起久違的火焰，"明日起，秘密聯絡所有被克扣資源的修士。另外，把這幾年長老們中飽私囊的證據整理好。"
    "宗主是要...？"
    "金麟台上的蛀蟲，該清一清了。"金淩望向遠處巍峨的金氏祖祠，聲音輕得像歎息，"哪怕...要流血。"
    什麽嫡係不嫡係的，他當初就不該心慈手軟，直接破釜沉舟殺個幹淨，也許結局不會是如今這般似戴著腳鐐亦步亦趨拖著整個家族走那般艱難。
    金淩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剛剛江澄看他眼睛裏的失望與絕望，萌生了一個想法。
    舅舅是不是也覺得，世人所謂並列玄正大陸的四大家族認知，馬上就要成為過去式了......
    姑蘇藍氏的修士隊伍踏著暮色返回雲深不知處時，藍逸正站在山門處的石階上等候。夜風拂動他繡有卷雲紋的白色抹額，腰間玉佩在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
    "小先生。"為首的七長老藍長風躬身行禮，"任務已完成，蘭陵西山的凶獸已伏誅。"
    藍逸微微頷首，目光掃過隊伍中幾個負傷的修士："辛苦了。先去藥堂療傷，明日再詳細匯報。"
    修士們齊聲應是，整齊地列隊進入山門。唯有七長老藍長風遲疑片刻，留在了原地。
    "七長老可是還有事？"藍逸抬眉。
    七長老藍長風斟酌著詞句："此次支援蘭陵...金宗主的情況似乎不太好。他隻帶了七名修士迎戰元嬰凶獸，而且..."他頓了頓，"那些金氏修士連基本的劍陣都結不完整。"
    藍逸眸色微深，轉身望向遠處的群山："江宗主也在場？"
    "是。江宗主似乎很...失望。"七長老藍長風低聲道，"臨別時，兩位宗主的神色都有些..."
    "古怪？"藍逸接過話頭，嘴角浮現一絲苦笑，"就像每次見到我們藍氏修士時那樣？"
    七長老藍長風驚訝地抬頭，隨即了然地沉默。
    小先生向來洞察秋毫，怎會察覺不到那兩位的態度變化。
    夜風漸涼，帶著山間特有的草木清香。
    藍逸抬手接住一片飄落的竹葉，聲音輕得幾乎被風吹散："差距越來越大了啊..."
    兩年前，世家們還勉強維持著表麵平衡。
    如今姑蘇藍氏在凶獸之亂中愈戰愈強，門生修為普遍提升兩個小境界；而雲夢江氏疲於奔命，江澄修為已有半年未見精進；蘭陵金氏更是內憂外患，金淩連基礎修煉時間都擠不出來。
    "小先生..."七長老藍長風欲言又止。
    "你先下去吧。"藍逸擺擺手，"明日召集各長老議事，重新分配邊境防務。"
    待七長老藍長風告退後，藍逸獨自登上藏書閣最高處。
    從這個角度望去，能看見雲深不知處全貌——燈火通明的講學堂，劍光閃爍的練武場，藥香嫋嫋的丹房...
    一切都井然有序，與他接手時那個百廢待興的姑蘇藍氏恍若隔世。
    “這一眨眼，就是七年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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