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青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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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風來了。
它穿過城市高樓的縫隙,掠過行道樹的枝椏,最後停駐在我們小區的梧桐樹上。
那些寬大的葉片便沙沙地顫動起來,像是無數雙小手在鼓掌。
風裏裹著初秋特有的涼意,鑽進我的校服領口,讓瑞薩不自覺地縮了縮脖子。
暮色正在降臨。
天空像被誰打翻的墨水瓶,先是邊緣泛起淡淡的藍黑,然後那顏色越來越濃。
最後一抹晚霞像被夜色追趕的逃兵,正倉皇地撤退到西邊的地平線下。
瑞薩站在小區門口第三盞路燈下。
這盞路燈的燈泡總是比其他幾盞要暗一些,燈罩裏積滿了灰塵和飛蟲的屍體。
昏黃的燈光斜斜地照下來,將瑞薩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一直延伸到綠化帶的灌木叢裏。
書包帶子勒得肩膀生疼。
母親臨出門前硬塞進來的蘋果在書包底部滾動,隔著帆布麵料,瑞薩能清晰地感受到它圓潤的輪廓。
每次滾動都會硌到同一個位置,那裏大概已經泛紅了。
明天。
這個簡單的詞匯在舌尖滾動,帶著陌生的重量。
明天他就要踏入高中校園,成為一名住宿生了。
這個念頭讓瑞薩的心跳突然加快,手心滲出細密的汗珠。
衣角傳來輕微的拉扯。
瑞薩低頭,看見月霞仰著小臉看他。
她的鼻尖和眼眶都紅彤彤的,今天還特意換上了那條鵝黃色的連衣裙。
周日我隨口說過這條裙子很襯她的膚色,沒想到她記到現在。
可惜下午在沙坑玩耍時沾滿了泥點,裙擺上還掛著幾粒細小的沙礫。
兩個精心紮起的小辮子也早已鬆散開來,幾縷碎發被淚水黏在臉頰上。
“周五很快就回來了。”
瑞薩蹲下身,讓自己的視線與她平齊。
校服袖口有些粗糙,但我還是用它輕輕擦拭她臉上的淚痕。
路燈的光線斜斜地照過來,將她的睫毛映照得根根分明。
每一根睫毛都掛著細碎的淚珠,在燈光下閃閃發亮,像是鑲了鑽石。
“不要周五...”
她突然撲進我懷裏,把整張小臉埋進我的肩膀。
溫熱的淚水很快浸濕了校服,那片濕意逐漸擴大,貼在我的皮膚上。
“現在就不要哥哥離開…”
她的聲音悶悶的,帶著濃重的鼻音。
車喇叭聲突兀地響起。
那尖銳的聲音驚飛了樹上棲息的麻雀,它們撲棱棱地飛向暗沉的天空。
當瑞薩掰開月霞緊攥著衣角的小手時,她的哭聲突然爆發。
那聲音撕心裂肺,像是從胸腔最深處擠出來的。
他強迫自己邁開步子,但走到第三棵梧桐樹下時,雙腿突然像灌了鉛。
回頭望去,母親正輕拍著月霞的後背安撫。
而她拚命朝瑞薩的方向伸著手,小臉漲得通紅。
她掙紮得那麽用力,連一隻拖鞋掉了都顧不上撿。
父親搖下車窗時,他腕表反射的光正好刺進我的眼睛。
瑞薩眯起眼,那刺痛讓淚水不受控製地湧上來。
坐進車裏,皮革座椅冰涼的溫度透過校服褲子傳來。
後視鏡中的身影越來越小,最後變成一個模糊的黃點。
直到轉彎,那個黃點還在固執地揮著手。
…
周三淩晨,我從噩夢中驚醒。
宿舍裏鼾聲此起彼伏,王明還在磨牙。
瑞薩僵在床上,冷汗已經浸透了背心,布料黏膩地貼在背上。
“見鬼...”
他猛地坐起,額頭狠狠撞到上鋪床板。
那聲悶響在寂靜的夜裏格外清晰,但居然沒人被吵醒。
衛生間裏,冷水嘩嘩地流著。
他捧起水往臉上潑,但衝不去那股莫名的燥熱。
鏡中的少年眼睛布滿血絲,下巴上的青春痘紅腫發亮。
那顆痘痘在蒼白的臉上顯得格外刺眼,像是一個羞恥的標記。
水流聲中,突然想起上周月霞非要給我紮滿頭小辮子時銀鈴般的笑聲。
她的小手在我發間穿梭,嘴裏還哼著走調的歌謠。
這些都出現在那次夢裏,很突然地出現,令地瑞薩猝不及防。
以及水盆中,那汙漬就像是一個無法辯駁的罪證。
周五放學的鈴聲還沒完全結束,我就第一個衝出了教室。
書包撞到了門框,但我顧不上查看。
蛋糕店的泡芙還帶著烤箱的餘溫,香草奶油餡的——
這是月霞的最愛,她總說裏麵的奶油像雲朵一樣柔軟。
遠遠看見陽台上那個熟悉的黃色身影。
瑞薩下意識舉起手揮了揮,動作大得差點打翻店員剛打包好的紙袋。
下一秒單元門被猛地撞開。
她像顆小炮彈般衝過來,鵝黃色的裙擺在空中劃出明亮的弧線。
“哥!”
她撲進懷裏的力道讓瑞薩不得不後退半步才穩住身形。
洗發水的甜香撲麵而來,是那種兒童專用的草莓味。
瑞薩僵硬地把紙袋塞給她:“給你的。”
“數學我考了滿分!李小胖又揪我辮子,我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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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手抱著泡芙,一手緊攥著瑞薩的手指,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那溫暖的小手突然讓他心頭湧上一陣莫名的煩躁。
晚飯時,她照例把胡蘿卜往我碗裏推。
這個動作已經持續了四年,從她學會用筷子那天開始。
但今天,這個習慣卻讓瑞薩心頭火起。
“自己吃。”
瑞薩撥回去的力道太重,一根胡蘿卜掉在了桌上,在安靜的餐廳裏發出清晰的聲響。
飯桌瞬間安靜得可怕。
月霞睜大了眼睛,嘴唇開始不受控製地發抖。
母親在桌下輕踢我的腳,父親清了清嗓子:“瑞薩...”
月霞突然流淚。
眼淚大顆大顆砸進飯碗,在米飯表麵留下一個個小坑。
瑞薩放下筷子,注意到月霞正偷偷把青椒往碗裏遞。
“我不想和月霞一起睡一個房間了。”
月霞的筷子啪嗒一聲掉在地上,在安靜的餐廳裏格外清脆。
“為什麽?”
她的聲音開始發抖,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裙擺。
“哥哥是討厭我了嗎?”
一旁的父親摘下眼鏡慢慢擦拭。
鏡片在燈光下反著光,瑞薩看不清他的表情。
“瑞薩長大了...”
“不要!”
月霞突然尖叫,手肘不小心碰翻了湯碗。
西紅柿湯在白色桌布上迅速蔓延,像一灘刺目的血。
“月霞!”
可她如未聽到般衝進臥室,摔門聲震得吊燈搖晃不止。
“月霞!”媽媽沒想到月霞會反應這麽大,急忙敲門,“月霞!月霞!”
此刻父親重新帶上眼鏡,意味深長看著我:“第一次?”
瑞薩的耳朵瞬間燒了起來,那股熱意一直蔓延到脖子,微微點了點頭。
母親回來默默收拾著打翻的湯碗:“她這性子...”
妹妹的哭聲從臥室傳來,就如一把鈍刀,緩慢地切割著他的神經。
終於有機會走進臥室後,看見她跪坐在地上。
林瑞薩過去,她的小手就死死攥著我的衣角,指節都泛了白,像是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我不要!我不要分開睡!”
月霞仰起滿是淚痕的小臉,平日裏清冷的眼睛此刻盈滿淚水。
“哥哥是不是討厭我了…我以後會乖乖吃胡蘿卜,乖乖吃青椒,乖乖不挑食的…”
瑞薩蹲下身,手指觸到她臉頰的瞬間,一滴滾燙的淚砸在虎口上。
“不是的,月霞。”
我的聲音發緊,喉嚨像是被什麽堵住了。
“我隻是...長大了。”
“長大了就不要我了嗎?”
她抽噎著質問,鼻涕泡都冒了出來,在燈光下顫巍巍地抖動。
“誒鼻涕都出來了。”
母親走過來把月霞摟進懷裏,輕輕拍著她的後背。
“月霞乖,我不是不要你。就像...就像你去年從兒童床換到大床一樣,這是成長的必經之路。”
父親在一旁點頭附和:“你哥都十五歲了,需要自己的空間。”
月霞突然掙脫母親的懷抱,撲到瑞薩身上。
她像隻樹袋熊一樣掛在我脖子上,雙腿緊緊箍住我的腰。
“那我也要長大!我要和你一起長大!”
她的頭發蹭著瑞薩的下巴,帶著兒童洗發水特有的甜香。
瑞薩僵著身體,不敢像往常那樣回抱她。
自從上周在宿舍做了那個難以啟齒的夢後,他對所有肢體接觸都變得異常敏感。
“就這麽定了。”
父親一錘定音,聲音裏帶著不容反駁的堅決。
“你們可以不用分房間,明天去買高低床,月霞睡上鋪。”
月霞的哭聲戛然而止。
她從瑞薩身上滑下來,小臉繃得緊緊的,嘴角向下撇著。
父母對視一眼,無奈地同意了。
月霞轉身跑進臥室,把門摔得震天響。
回來吃飯時,月霞的位置空蕩蕩的。
母親端著餐盤去敲門,隻聽見裏麵傳來悶悶的“不餓”。
瑞薩機械地扒拉著碗裏的米飯,喉嚨像塞了團棉花。
“別太自責。”
父親夾了塊排骨,醬色的汁液在米飯上暈開。
“這很正常,她隻是太依賴你了。”
瑞薩點點頭,卻想起醫生當年的話。
“這孩子情感發育遲緩,唯獨對哥哥好,這種特殊依賴可能是她唯一的情感出口。”
…
夜深了,瑞薩輕手輕腳地推開臥室門。
門軸發出細微的吱呀聲,在寂靜的夜裏格外清晰。
月光透過窗簾的縫隙,在地板上畫出一道銀色的線。
月霞已經睡著了,蜷縮在床的一側。
她背對著我的位置,懷裏緊緊摟著我常抱的枕頭。
那姿勢像個小小的問號。
瑞薩小心翼翼地躺下,盡量不碰到她。
床墊輕微的震動還是讓她在睡夢中皺了皺眉,發出一聲不滿的咕噥。
睜眼望著天花板,瑞薩開始數上麵細小的裂紋。
三十二...三十三...數到第七十八條時,身旁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月霞翻了個身,在睡夢中無意識地往我這邊蹭。
瑞薩屏住呼吸,連心跳都似乎變慢了。
她的手臂搭上瑞薩的胸口,毛茸茸的腦袋拱進他的頸窩。
那觸感像隻尋找溫暖的小動物,帶著熟悉的依賴。
均勻的呼吸拂過鎖骨,帶著淡淡的牛奶牙膏味。
“唔..”
她小腿架上了腰,瑞薩僵著身體不敢動,連吞咽都變得小心翼翼。
月光下,她睫毛上還掛著未幹的淚珠。
鼻頭紅紅的,像個被遺棄的小動物,即使在睡夢中也不安穩。
這一刻他突然意識到,她不過是個不到九歲的孩子。
一個在黑暗中會害怕、在孤獨時會哭泣的普通小女孩。
瑞薩小心翼翼地擦掉她眼角的淚水,指尖碰到她柔軟的臉頰。
“這個天生涼薄的小生命,唯獨對我敞開心扉,而我卻因為那些莫名其妙的羞恥感想要推開她。”
“對不起...”
瑞薩輕聲說,把她往懷裏帶了帶。
月霞在睡夢中咂了咂嘴,手臂收緊了些。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抓住瑞薩的衣角,仿佛在確認他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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