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林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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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濤最早的記憶是木柴燃燒的劈啪聲和鬆脂的清香。
    護林站的小木屋建在山腰的背風處,四周環繞著百年樹齡的紅鬆。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總是先落在東麵的窗台上,把父親那把老獵槍的槍管照得鋥亮。
    “小濤,醒醒。”父親粗糙的大手輕輕拍著他的臉頰,“該去巡山了。”
    五歲的林濤揉著眼睛爬起來,套上父親給他改小的護林員製服。衣服太大了,下擺垂到膝蓋,袖口要挽好幾圈,但他依然驕傲地挺起胸膛。父親笑著給他係上武裝帶,皮帶扣在晨光中閃閃發亮。
    冬季的深山冷得刺骨。林濤的小臉凍得通紅,呼出的白氣在睫毛上結了一層霜。父親把他背在肩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積雪的山路上。
    小林濤趴在父親寬闊的背上,聞著他身上混合著煙草和鬆木的氣息,感到無比安心。
    “爸,那是什麽?”林濤突然指著雪地上的一串腳印。
    父親蹲下身,手指輕輕描摹著那些痕跡:“狐狸,母的,帶著崽子。”他指著腳印的深淺和間距,“看,它在這裏停了一下,可能是聽到了我們的聲音。”
    林濤睜大眼睛,突然發現寂靜的森林原來如此熱鬧——鬆枝上的抓痕是鬆鼠留下的,樹根處的凹坑是野豬拱的,就連那些看似隨意的雪堆下,都可能藏著兔子或鬆雞的洞穴。
    “記住,小濤,”父親的聲音低沉而溫和,“森林會說話,隻要你願意聽。”
    十歲那年,父親給了林濤第一把槍——一把改裝過的小口徑獵槍,槍托上刻著他們的姓氏。
    “槍不是玩具。”父親嚴肅地說,粗糙的手指撫過槍身上的紋路,“它是保護的工具,是最後的手段。”
    林濤鄭重地點頭,小心地接過這份沉甸甸的信任。從那以後,每個周末的清晨,父親都會帶他去靶場。起初是固定的靶子,後來換成了拋向空中的鬆果,最後甚至發展到在百米外晃動的樹葉。
    “呼吸要穩。”父親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扣扳機要像心跳一樣自然。”
    十五歲時,林濤的槍法已經超過了父親。他能一槍打中百米外奔跑的野兔,能在暴風雪中憑感覺擊中目標。護林站的牆上掛滿了他的戰利品——不是獵物,而是他用子彈在樹幹上刻出的完美彈孔。
    “你小子天生就是拿槍的料。”父親揉著他的頭發,眼裏滿是驕傲,“比我強多了。”
    林濤記得那天傍晚,他們坐在門廊下分享一壺熱茶。夕陽把雲層染成血色,遠處的山巒像巨獸的脊背般起伏。父親突然說:“小濤,你知道我們為什麽要守著這片林子嗎?”
    “因為這是我們的工作啊。”林濤不假思索地回答。
    父親搖搖頭,目光投向遠方的密林:“因為總有人想破壞它。”
    當時林濤並不完全明白這句話的含義,直到三年後的那個血色黃昏。
    十八歲那年的冬天格外寒冷。連續半個月的大雪封山,護林站幾乎與世隔絕。林濤像往常一樣清晨出門,去檢查布設在東麵的紅外相機。最近有村民報告說看到了可疑人員在山裏活動,父親叮囑他要格外小心。
    傍晚回程時,他運氣不錯,打到了一隻肥碩的雪兔。想著晚上可以和父親燉一鍋熱騰騰的兔肉湯,林濤的腳步輕快了許多。護林站的煙囪冒著炊煙,看來父親已經生好了爐子。
    推開門的瞬間,濃重的血腥味撲麵而來。
    林濤的瞳孔驟然收縮。地上躺著兩具陌生的屍體,穿著迷彩服,胸口被獵槍轟出了碗口大的洞。而父親——
    “爸!”
    獵槍從肩頭滑落,林濤撲向牆角。父親靠在那裏,腹部的製服被血浸透,變成了暗紅色。三處刀傷,刀刀致命。他的獵槍掉在一旁,彈匣已經空了。
    “小...濤...”父親的聲音微弱得如同風中的燭火。
    林濤手忙腳亂地撕開自己的襯衣,試圖堵住那些可怕的傷口,但鮮血仍然源源不斷地湧出,溫熱黏稠,沾滿了他的雙手。
    “別說話,我帶你下山!”林濤的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他試圖把父親背起來,卻被一隻冰涼的手按住了手腕。
    父親艱難地搖了搖頭,用沾血的手指在身旁的地圖上畫了一條歪歪扭扭的線:“毒販...往北...逃了...”他的呼吸越來越微弱,“別...追...太危險...”
    那隻手突然垂下,父親的眼睛還睜著,卻再也不會映出林濤的臉了。
    林濤跪在血泊中,喉嚨裏發出一聲不似人類的低吼。他的手指深深掐進掌心,鮮血順著指縫滴落,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
    牆上的掛鍾滴答作響,爐子裏的柴火劈啪燃燒,一切都那麽平常,那麽殘忍。
    林濤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當月光透過窗戶照進來時,他終於動了動僵硬的身體。
    他輕輕合上父親的眼睛,取下牆上的獵槍。這把老槍陪伴了父親二十年,槍托上的磨損記錄著無數個巡山的日子。林濤機械地裝填子彈,一顆,兩顆...直到彈倉裝滿。
    桌上攤開的地圖被血染紅了一角,父親用生命最後的力量畫出的那條線,像一道醜陋的傷疤貫穿整片森林。
    林濤把地圖折好塞進口袋,從櫃子裏取出所有的彈藥。他穿上父親的備用製服——這次終於合身了——最後看了一眼這個生活了十八年的家,頭也不回地走進了夜色中。
    森林的夜晚冰冷刺骨。林濤像幽靈一樣穿行在樹影間,不需要手電筒,他熟悉這裏的每一寸土地。
    父親教他的追蹤技巧此刻派上了用場——折斷的樹枝、被踩實的雪層、樹皮上細微的刮痕,都是最好的路標。
    第三天清晨,他在一條小溪邊發現了第一個目標。那是個放哨的毒販,正靠在樺樹下抽煙,ak47隨意地搭在腿上。
    林濤悄無聲息地靠近,在距離二十米處停下,舉起了獵槍。
    瞄準鏡裏,他能清晰地看到對方臉上的痤瘡和歪戴的帽子。毒販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這是他在人世間的最後一個動作。
    “砰!”
    獵槍的轟鳴驚起一群寒鴉。毒販的胸口炸開一個血洞,他難以置信地低頭看了看,然後像截木頭般栽進溪水裏,鮮血立刻染紅了一片水域。
    林濤走過去,從屍體上取下對講機。裏麵傳來嘈雜的喊聲:“老六?什麽情況?老六!”
    他按下通話鍵,聲音平靜得可怕:“下一個就是你。”
    然後捏碎了這台機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