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冰消雪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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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安曆十一月廿三,初雪後的第七日,城南書院門前的青銅鼎騰起紫煙。柳明修手捧一摞舊版《女誡》,書頁間夾著的冰棱刻刀在火光中扭曲,正是女兒柳如萱用來雕琢冰棺的那把。他望著火焰舔舐“婦德莫失”的扉頁,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冬夜,也是這樣的火光,燒掉了妻子的《列女傳》。
    “山長!”穿月白校服的女學生們圍上來,袖中露出新抄的《詩經》。柳明修認出為首的是林婉兒的師妹陳墨蘭,腕間戴著與柳如萱同款的“誡女”銀鐲,卻被人用紅繩纏成了木槿花的形狀。鼎中忽有紙灰飛起,落在她發間,竟像極了冰棺裏那朵凍枯的木槿。
    “舊版《女誡》有雲‘女子無才便是德’,”柳明修的聲音比平日沙啞,“可我今日要寫——”他提起狼毫,在新製的木匾上落下第一筆,“‘女子讀書,不為取悅他人’。”筆尖在“讀”字上頓了頓,墨汁暈開的弧度,恰似冰棺底“貞”字那道未完成的挑鉤。
    沈予喬站在街角,看著鼎中飛起的紙灰落在青石板上,融成深淺不一的墨斑。她懷中抱著結案卷宗,首頁貼著從每具冰棺上拓下的“貞”字印記,此刻在陽光下重疊,竟呈現出木槿花的輪廓——那是柳如萱刻字時,無意識留下的腕間銀鈴壓痕。
    “沈姑娘!”老獵戶從破廟方向跑來,棉襖口袋裏露出半片《女誡》殘頁,“廟前的冰棱化了,竟在石壁上凍出字來!”
    驗屍房的銅鈴在穿堂風中輕晃,沈予喬的指尖劃過七張拓片。第一具冰棺的“貞”字深可見骨,第三劃末尾的挑鉤銳利如刀;到第七具時,刻痕已淺得幾乎看不見,挑鉤處還有淡淡血漬——那是柳如萱指甲開裂時留下的。
    “就像她的執念,”沈予喬對著空蕩的驗屍台低語,“從刻刀入木三分,到最後連冰麵都劃不破。”她忽然想起在詔獄看見的場景:柳如萱抱著母親的斷發,反複撫摸發間的木槿花,指甲縫裏還嵌著未洗淨的鵝黃胭脂——那是她最後一次作案時,故意留給世人的線索。
    窗外傳來孩童的笑聲,幾個小娘子追著紙鳶跑過巷口,紙鳶上畫著破冰而出的木槿花。沈予喬摸著卷宗裏夾著的柳如萱的冰雕發簪,簪頭的“貞”字已完全融化,露出底下藏了二十年的細字:“母兮母兮,冰何時消”。
    “沈仵作!”李偃飛的聲音帶著風雪的涼意,推門時帶起的風撲滅了桌上的燭火。沈予喬摸黑接住他遞來的狐裘,指尖觸到裘角繡著的並蒂蓮,與柳如萱閨房的繡繃紋樣相同,隻是花蕊處多了滴用朱砂點的血痕。
    “城南書院的新匾額掛起來了,”李偃飛點亮燭台,火光照出他肩頭上的雪粒,“柳山長把‘貞靜’換成了‘明禮’,還在旁邊刻了行小字——‘冰非永固,德在人心’。”他忽然注意到沈予喬案頭的拓片,七道“貞”字刻痕在燭光下連成北鬥,“你發現了吧?刻痕深淺,對應著柳如萱每次作案時的月相。”
    沈予喬點頭,指尖停在第四具冰棺的拓片上:“望日刻痕最深,那時她剛發現父親偷偷修補《列女傳》。”她想起柳明修在結案陳詞裏寫的:“如萱每夜製冰,都會對著母親的冰棺說話,說‘女兒在替您教訓那些失德者’。”
    李偃飛忽然從袖中掏出個油紙包,裏麵是塊方正的墨錠,側麵刻著極小的冰棺圖案:“波斯商人送的,說墨中摻了硝石,能讓字跡千年不化。”他看著沈予喬發間的新銀簪,簪頭的木槿花在燭光下泛著溫潤的光,“不過我倒覺得,有些字該化,比如冰棺上的‘貞’,比如——”
    他忽然頓住,目光落在驗屍房的窗紙上。不知何時,有人用冰棱在窗上畫了隻展翅的木槿,翅膀邊緣融出的水痕,像極了柳如萱手抄稿裏流淚的貞潔牌坊。沈予喬認出那是陳墨蘭的筆跡,今早她來送證詞時,曾偷偷在窗台上放了朵曬幹的木槿花。
    “結案報告裏,”沈予喬忽然開口,“我沒寫柳如萱在第七具冰棺內側刻的小字。”她翻開卷宗末頁,那裏貼著半張從冰棺上刮下的朱砂殘片,“她寫‘父親,看看我’,用的是你在冰窖教她的筆法。”
    李偃飛的手在墨錠上頓住,忽然想起審訊柳如萱時,她盯著自己的佩刀說:“你看沈仵作的眼神,和父親看林婉兒一樣。”他忽然輕笑,將墨錠推給沈予喬,錠身的冰棺圖案在燭光下竟像座融化的雪屋:“有些眼神,不是偏愛,是看見被冰棺困住的靈魂。”
    更漏聲從遠處傳來,沈予喬披上狐裘,裘中掉出張紙條,上麵畫著個歪歪扭扭的小冰棺,棺蓋半開,露出裏麵蜷著的木槿花。落款是“李”字,旁邊還有行小字:“冬夜路滑,望君安”。她忽然想起父親臨終前,也在她的仵作箱裏放過類似的紙條,隻是那時畫的是銀針和義莊的燈籠。
    “去看看柳如萱吧,”李偃飛忽然說,“她托獄卒送了東西給你。”
    詔獄的牢房裏,柳如萱正對著石壁上的水痕發呆。沈予喬遞來的木槿花插在破陶罐裏,花瓣上凝著的水珠,像極了冰棺融化時的晨露。“沈仵作,”她忽然指著水痕形成的圖案,“像不像母親教我繡的並蒂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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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予喬點頭,將柳明修的信放在她膝上。信末多了行小字,是柳如萱從未見過的、父親年輕時的筆跡:“如萱,冰窖的鑰匙,我一直藏在你母親的木槿發飾裏。”
    柳如萱的指尖猛地一抖,忽然想起母親棺中那朵永不凋謝的木槿花。她顫抖著拆開信,從夾層裏掉出枚青銅鑰匙,鑰匙柄上纏著的,正是二十年前母親被休時,她從母親鬢間扯下的那根蘇木色發絲。
    “原來,”她忽然笑了,眼淚落在鑰匙上,“他早就想讓我打開冰棺,看看母親鬢角的傷——那是被族長的冰棱劃的,和你頸側的傷,一模一樣。”
    沈予喬摸著頸側的疤痕,忽然明白,柳如萱選中她,不僅因為驗屍時像母親,更因為那道疤痕,像極了母親冰棺上的裂痕。她忽然握住柳如萱的手,將鑰匙放在她掌心:“春天快到了,木槿花該開了。”
    離開詔獄時,雪終於停了。沈予喬和李偃飛走在承天門街上,看著家家戶戶卸去防雪的木擋板。有人在街邊擺開冰盞,賣起了今年冬天最後一碗冰酪,冰盞碰撞聲裏,混著孩童念誦新《女誡》的聲音:“德者,心之暖也,非冰之固也。”
    “李大人,”沈予喬忽然駐足,望著街角新貼的告示,上麵蓋著大理寺的朱砂印,“結案告示上,沒提冰窖暗室裏的三具舊屍。”
    李偃飛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告示上“柳如萱案”的末尾,寫著“其餘舊案,待春日冰融後再查”。他忽然想起暗室石壁上,柳明修刻了一半的“悔”字,被冰棱遮住的另一半,其實是“悟”。
    “有些真相,”他輕聲道,“需要等人心先融化。”他看著沈予喬發間的木槿花簪,簪頭的花蕊處,不知何時停了隻振翅的蝴蝶——那是用朱砂在冰上畫的,卻在暖陽裏顯得格外真實。
    更鼓敲過酉時,沈予喬回到義莊,發現驗屍台上擺著七朵用冰雕的木槿花。每朵花的花心裏,都嵌著從冰棺上取下的朱砂殘頁,頁角的“貞”字已化,露出底下柳如萱的字跡:“對不起”。
    她忽然想起父親手劄的最後一頁,那裏貼著半片融化的冰棱,上麵用朱砂寫著:“冰會記住所有眼淚,但春天會讓它們變成露水,滋養新的花開。”
    長安城的暮鼓響起時,沈予喬將七朵冰雕木槿放在義莊門前。隨著最後一絲天光消失,冰雕開始融化,水珠順著青石板縫流淌,在地上畫出蜿蜒的痕跡,像極了柳如萱刻在冰棺上的、那道未完成的挑鉤——如今,它終於在春的預兆裏,變成了木槿花舒展的花瓣。
    雪徹底化了,牆角的木槿枝椏上,冒出了第一顆嫩芽。沈予喬摸著李偃飛送的狐裘,忽然覺得,這長安城的冬天,終究是過去了。那些被冰棺封存的故事,那些藏在朱砂冰魄裏的眼淚,都將在冰消雪融後,成為泥土的一部分,等待下一個春天的來臨。
    而她知道,自己和李偃飛手中的燭火,雖然微弱,卻足以照亮所有被冰封的角落。就像此刻義莊門前的水窪,倒映著滿天星鬥,其中最亮的那顆,正落在“仵作”二字的腰牌上,映出比冰更冷、卻比血更熱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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