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章 市井丹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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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齒輪驚雷
《五律.破杵吟》
玄杵裂寒星,藥塵雜鐵腥。
齧殘千齒碎,拗斷一肱青。
拳印烙深怒,血眸焚晚暝。
丹爐空轉夜,橋外咳聲腥。
葉青設計的自動搗藥齒輪機關,讓丹坊效率倍增。
傳統丹師卻以“玷汙丹道”為由聚眾抗議,砸毀機器。
雲辰調查發現,抗議領袖的家人被嶺西鎮黑市控製。
衝突爆發時葉青怒斥:“你們砸的是凡人救命藥!”
晨光如金,慵懶地漫過朱雀橋南側“青木丹坊”新漆的烏木招牌,在門前青石板上流淌成一片溫暖的溪流。空氣裏,昨日炮竹殘留的硫磺味尚未完全散盡,卻已被一股更沉鬱、更鮮活的氣息強勢覆蓋——那是數十種草藥在銅釜中熬煮、在石臼裏被搗碎的混合芬芳,濃烈得幾乎要凝成實質,霸道地宣告著此間主人的營生。
鋪子深處,臨後院天井的工坊內,迥異於尋常丹房沉悶單調的“咚咚”搗藥聲,正以一種穩定、強勁、充滿機械美感的韻律轟響著。
“哢噠…轟隆!哢噠…轟隆!”
聲音的核心,是一座半人高的奇異造物。
青銅鑄就的基座厚重沉穩,其上,數十枚大小不一的精鋼齒輪緊密咬合,構成一套繁複而精確的傳動係統。一根碗口粗、表麵布滿玄奧凹槽符文的玄鐵杵,被這鋼鐵之力驅動,遵循著某種冷酷無情的軌跡,一次次高高揚起,又裹挾著沉悶的風聲狠狠砸落。
它下方的石臼,是整塊青崗岩鑿成,此刻正承受著這遠超人力極限的狂暴衝擊。臼內,大捧大捧幹燥堅硬的“鐵骨藤”根莖,在每一次重擊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瞬間碎裂成均勻細密的粉末。
葉青半蹲在基座旁,沾滿黑色機油的手指靈活地撥動著某個精巧的青銅卡榫。額前幾縷汗濕的碎發粘在皮膚上,臉上卻不見疲憊,隻有一種近乎燃燒的專注和亢奮。
“轉速再提半成,阿福!”他頭也不抬,聲音在機器的轟鳴中依然清晰。
“好嘞,葉師!”學徒阿福應得響亮,踮起腳尖,麻利地旋動基座側後方一個不起眼的黃銅旋鈕。旋鈕上刻著精細的刻度。隨著他的動作,齒輪齧合的“哢噠”聲驟然變得急促,玄鐵杵起落的頻率肉眼可見地加快,砸落時帶起的風壓甚至吹動了旁邊架子上的藥草。
“成了!”葉青猛地一拍大腿,油汙在褲子上印出個清晰的掌印。他咧嘴一笑,露出兩排白牙,眼中跳躍著純粹屬於造物者的光芒,“這‘撼山杵’的‘碎骨’檔位,總算調校到頂了!看看這粉末!”他探手從石臼邊緣撚起一撮剛搗好的鐵骨藤粉,細如煙塵,色澤均勻,“人力搗磨,兩個時辰未必能出一臼。我這寶貝,半柱香不到!省下的力氣,夠搓多少藥丸子?夠救多少等藥的命?”
他直起身,目光掃過工坊內另外幾台稍小、結構各異的青銅機關獸。它們或負責篩分藥粉,或負責攪拌藥泥,都在有條不紊地運轉。整個工坊彌漫著機油、金屬與濃烈藥香混合的獨特氣息,充滿了秩序和力量感。
“葉師神技!”阿福由衷讚歎,看著那堆小山般的細粉,眼睛發亮,“這下咱們‘回春散’的產量,怕是要翻好幾番了!東街李嬸她家小子的寒症,可算有指望了。”
葉青的笑容更大了些,拍了拍沾滿油汙的手:“這才剛開始!等雲青那丫頭改良的‘醒神散’方子成了,凡人也能用,咱們這‘青木丹坊’,才真叫給這朱雀橋添點不一樣的煙火!”
他話音未落,前堂掌櫃略顯急促的聲音穿透了機器的轟鳴傳了進來:“葉師!葉師!您快出來瞧瞧!”
葉青眉頭一皺,和阿福對視一眼,快步穿過堆滿藥材麻袋的過道,掀開通往前堂的布簾。
方才還井然有序的丹坊前堂,此刻氣氛凝滯得如同灌了鉛。
七八位身著陳舊但漿洗得幹淨、袖口和前襟或多或少沾著藥漬的丹師,堵在鋪子門口。他們大多上了年紀,臉上刻著風霜和長期煙熏火燎留下的印記。為首一人,身量瘦高,灰白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穿著洗得發白的靛青丹師袍,袖口繡著一隻小小的、略顯褪色的銅鼎紋樣。他麵容清臒,眉頭緊鎖,目光掃過鋪子裏光潔的櫃台、整齊的貨架,最終落在通往後院工坊的方向,那裏,撼山杵沉重的轟鳴正隱隱傳來。
正是南城老字號“百草堂”的坐堂丹師,莫懷仁。他身後跟著的,也都是附近幾條街巷頗有名望的傳統丹師。
莫懷仁負手而立,下頜微揚,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浸淫丹道多年的矜持與不容置疑的威嚴,清晰地壓過了鋪子裏顧客的低語:“……丹道一途,講求心手合一,火候隨性。以金石蠻力,驅鋼鐵死物,粗魯蠻幹,攪擾藥性之精微,褻瀆丹師之匠心!此等行徑,與屠夫操刀何異?簡直是……玷汙丹道清名!”
最後幾個字,他刻意加重了語氣,目光如冷電般射向剛剛走出來的葉青。
堵在門口的丹師們立刻群情激憤:
“莫老說得對!祖宗傳下的手藝,豈能被這些鐵疙瘩糟蹋!”
“聽聽這動靜!烏煙瘴氣,哪還有半分丹房清淨!”
“丹藥是救命的東西!讓這些冰冷鐵器碰過,藥性怕都要帶上煞氣!誰敢吃?”
“砸了它!不能讓它壞了規矩,汙了朱雀橋的風水!”
喧囂的指責如同冰水,瞬間澆滅了葉青方才調試成功的興奮。他看著這些義憤填膺的老丹師,看著他們眼中那份根深蒂固的鄙夷和抗拒,一股難以言喻的荒謬和憋悶直衝頭頂。
“玷汙?煞氣?”葉青的聲音帶著金屬摩擦般的冷硬,他往前一步,擋在通往後院的布簾前,目光毫不退縮地迎向莫懷仁,“莫老,您老煉丹幾十年,靠的是心手合一。可您有沒有算過,您那雙‘合一’的手,一年能搗碎多少鐵骨藤?又能救下幾個像東街李嬸家那樣,等著‘回春散’救命卻買不起貴價藥的窮苦人?”
他猛地抬手,指向後院那轟鳴聲傳來的方向:“我這‘鐵疙瘩’,一刻不停!它沒有匠心,但它有力氣!它不懂藥性精微,但它搗得夠快、夠細、夠便宜!它讓那些隻能等死的凡人,有了活命的指望!這,就是它的‘道’!”
葉青的質問擲地有聲,帶著年輕人特有的銳氣和不容置疑的信念。然而,這番直指核心的話語,非但未能平息眾怒,反而如同在滾油中潑入冷水。
“放肆!”莫懷仁身後,一個脾氣火爆的矮壯丹師怒喝出聲,臉色漲紅,“黃口小兒,也敢妄論丹道?汙了祖宗法門,還敢狡辯?給我砸開!看看是什麽妖物在作祟!”
矮壯丹師話音未落,已有兩三個年輕氣盛的丹師學徒被煽動起來,仗著人多勢眾,竟真的推開攔在櫃前的阿福和另一個夥計,氣勢洶洶地就要往後院工坊裏衝!
“攔住他們!”葉青目眥欲裂,厲聲喝道,同時一個箭步上前,試圖擋住去路。阿福和另一個夥計也反應過來,咬牙拚力阻攔。
場麵瞬間失控。推搡、拉扯、叫罵聲混作一團。一個衝在最前的學徒猛地撞在葉青身上,葉青踉蹌後退,後背“砰”地撞在通往後院的木門門框上。混亂中,不知是誰的手肘狠狠撞在了他肋骨上,劇痛讓他眼前一黑,悶哼一聲彎下腰。
“別碰那些機器!”葉青忍著痛嘶吼,聲音因憤怒和焦急而變形。他看到有人已經掀開了布簾,看到了工坊內那些閃爍著青銅光澤的造物。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個清朗沉穩的聲音如同定海神針般響起,瞬間壓下了所有的嘈雜:
“住手!”
聲到人到。
一道青影如風般卷入鋪內,不見他如何動作,隻是腳步微錯,身形幾個輕靈的轉折,如同穿花拂柳,便已巧妙地插入了混亂人群的最核心。手臂舒展,看似隨意地一撥一帶,那幾個衝得最猛、正與阿福等人扭打的學徒,頓覺一股柔韌卻沛然莫禦的力量傳來,身不由己地向兩旁踉蹌分開,將通往工坊的路讓了出來。
青衫磊落,正是雲辰。他神色平靜,目光深邃,隻是站在那兒,一股無形的氣場便彌散開來,讓喧囂的鋪麵為之一靜。
緊隨其後,一道水藍色的身影也輕盈地飄入鋪中,帶著山間清泉般的涼意。海蘭不著痕跡地站到了雲辰側後方半步的位置,目光清冷地掃過全場,最終落在臉色鐵青的莫懷仁身上。她的存在,像一泓靜水,無聲地消弭著空氣中躁動的火氣。
“莫老,各位師傅,”雲辰對著莫懷仁及眾丹師拱了拱手,語氣平和,聽不出絲毫火氣,卻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青木丹坊初開,或有考慮不周之處。若有得罪,雲辰在此代為賠禮。隻是,這般不問情由,便要動手砸人器物,恐怕於理不合,也有損諸位清譽。”
他頓了頓,目光轉向正捂著肋下、臉色因憤怒和疼痛而發白的葉青,語氣轉沉:“葉青所為,或顯急躁,然其心可鑒,不過是想讓良藥普惠更多貧苦之人。丹道傳承,貴在濟世活人,而非抱殘守缺,固步自封。不知莫老以為然否?”
莫懷仁被雲辰這番話堵得一滯。雲辰的態度無可指責,點出的“濟世活人”更是丹道至理,讓他一時難以反駁。他身後的丹師們麵麵相覷,氣焰也消減了幾分。那矮壯丹師張了張嘴,終究沒敢在雲辰麵前再造次。
“……哼!”莫懷仁重重哼了一聲,拂袖道,“巧言令色!丹道自有丹道的規矩!豈容這等旁門左道褻瀆!我們走!”他顯然不願再多糾纏,轉身便走。其他丹師見狀,也紛紛跟上,一場眼看就要爆發的衝突,竟被雲辰三言兩語暫時壓了下去。
丹師們忿忿離去的背影消失在朱雀橋的人流中。
“葉青,傷著沒有?”雲辰立刻轉身,關切地看向葉青。
“死不了!”葉青咬著牙直起身,肋下的疼痛讓他吸了口冷氣,但更多的是一種被羞辱的憤怒和機器險些被毀的後怕,“這幫老頑固!他們懂什麽?他們隻知道守著那點可憐的手藝,生怕被人搶了飯碗!他們根本不在乎外麵有多少人等著藥救命!”
海蘭走到葉青身邊,指尖泛起一絲淡得幾乎看不見的藍芒,輕輕拂過他肋下疼痛的位置。一股清涼溫潤的氣息透體而入,迅速緩解了那裏的淤痛。“情緒過激,於事無補。”她聲音清冷,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莫懷仁此人,在南城丹師中素有名望,行事雖古板,但並非完全不講道理。今日之舉,有些反常。”
“海蘭說得對。”雲辰眉頭微蹙,目光銳利地投向丹師們離去的方向,“莫懷仁方才,眼神深處有掙紮,有無奈,唯獨少了往日那份理直氣壯。他像……被人用刀架著脖子在說話。”
他沉吟片刻,果斷道:“葉青,丹坊這邊你照看好,安撫夥計和顧客。我和海蘭去探探風聲。此事背後,恐怕沒那麽簡單。”
雲辰和海蘭並未走遠,隻在朱雀橋附近人流最密集的茶寮、貨攤間看似隨意地走動探聽。雲辰收斂了氣息,如同一個普通的青年修士;海蘭更是將存在感降至最低,如同融入水中的墨滴。
茶寮角落,兩個穿著短褂、像是力夫的漢子正壓低聲音交談。
“……聽說了沒?百草堂莫師傅家,好像出事了?”
“噓!小點聲!我也聽了一耳朵,說是他家那個在嶺西鎮藥鋪當學徒的小兒子,前幾天突然不見了!莫師傅急得嘴角都起燎泡了……”
嶺西鎮!
雲辰與海蘭隱在人群後,交換了一個眼神。嶺西鎮位於天風城西側近百裏,三不管地帶,地下黑市和灰色交易猖獗的名聲,他們早有耳聞。
線索指向明確。兩人不再停留,身法展開,如兩道輕煙,迅捷無比地掠過繁華的街市,朝著城西百草堂的方向而去。
百草堂鋪麵不大,古舊的門板半掩著,透出一股蕭索。後巷通往後院的小門虛掩著。雲辰和海蘭悄無聲息地潛入,身形完美地融入陰影之中。
後院廂房裏,壓抑的哭泣聲斷斷續續傳出。
“……懷仁,求求你了…放棄吧…去跟那些人服個軟…把咱兒子換回來要緊啊…”一個婦人悲切哀求的聲音,帶著無盡的恐懼。
接著是莫懷仁疲憊而沙啞,卻異常執拗的回應:“糊塗!我莫懷仁一生行醫煉藥,行的端做得正!讓我去幫那些黑市的雜碎打壓同行,用下作手段去毀人家營生?這和親手把兒子推進火坑有什麽區別!那些人貪得無厭,今天要我們對付青木丹坊,明天就能要我們去下毒害人!阿鬆…阿鬆他…隻能指望城主府的巡城衛了…”說到最後,聲音哽咽,強撐的堅持下是無法掩飾的絕望和無力。
“指望巡城衛?他們管得了嶺西鎮的黑市嗎?那些人…那些人說…說阿鬆再不聽話…就…就把他送去挖‘噬靈礦’啊!那是要命的活啊!”婦人提到“噬靈礦”三個字時,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充滿了深入骨髓的恐懼。
窗欞的陰影下,雲辰的眸光徹底冷了下來,銳利如冰錐。海蘭周身的氣息也瞬間沉凝,空氣中的水汽仿佛都帶上了一絲寒意。
嶺西黑市,擄人脅迫,噬靈礦!
一切豁然開朗。那些看似頑固的抗議,那壓抑的憤怒和絕望的眼神,根源竟在此處!這已非簡單的理念之爭,而是黑惡勢力將手伸向了天風城這最貼近民生的角落!
“走!”雲辰低喝一聲,示意海蘭撤離。
兩人無聲無息地退出了百草堂後院,如同從未出現過。
回到青木丹坊,工坊內一片狼藉。撼山杵巨大的青銅基座歪斜著,幾根關鍵的傳動連杆被暴力砸斷,扭曲變形地散落在地上。精鋼齒輪崩飛了好幾枚,像被啃噬過的殘骸。玄鐵杵沉重地歪倒在砸碎的石臼旁,杵身上幾道新鮮的、刺目的刮痕清晰可見。濃烈的藥香混合著刺鼻的機油味和金屬粉塵的氣息,彌漫在空氣中。
葉青呆立在廢墟中央,背對著門口。他垂著頭,肩膀微微聳動,沾滿油汙的雙手緊緊握成拳頭,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那背影,僵硬得像一塊被怒火燒透的石頭。
阿福和其他幾個夥計遠遠站著,紅著眼眶,大氣都不敢出,臉上寫滿了憤怒和委屈。
“葉青。”雲辰的聲音打破了死寂。
葉青猛地轉過身。
他臉上沒有淚,隻有一種被逼到絕境、即將爆發的狂怒。眼睛布滿血絲,死死地盯著雲辰和海蘭,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查到了?是不是嶺西那幫雜碎幹的?”
雲辰沉默地點點頭,目光掃過地上那些被損毀的齒輪和連杆,聲音沉凝:“莫懷仁的兒子被嶺西黑市擄走,以此脅迫他帶頭鬧事。他們的目標,恐怕不止是砸掉你的機器。”
“脅迫?”葉青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他猛地一腳踹在旁邊一個倒下的藥碾子上,發出“哐當”一聲巨響,震得屋頂灰塵簌簌落下,“就為了脅迫他,就要砸掉能救命的機器?就要掐斷那些窮苦人最後一點希望?!”
他猛地指向工坊外,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拔高,近乎咆哮,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鐵釘砸在地上:
“外麵!朱雀橋外麵!有多少人咳著血等我的‘回肺散’!有多少人發著燒等我的‘退熱丸’!那些老頑固守著的丹爐,煉一顆丹藥的工夫,夠我這機器救十條命!他們砸的不是鐵!不是木頭!”
他幾乎是吼了出來,脖頸上青筋暴起,血紅的眼睛死死瞪著虛空,仿佛那裏站著所有阻撓他的人:
“他們砸的是藥!是命!是那些躺在破草席上等死的凡人的命!”
憤怒的嘶吼在空曠的工坊裏回蕩,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也震碎了所有表麵的平靜。窗外,夕陽的最後一縷餘暉被厚重的雲層吞噬,暮色四合,陰影如濃墨般迅速蔓延,沉甸甸地壓了下來,預示著風暴將至。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章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