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3章 木槌、血泡與道心初鳴
字數:5551 加入書籤
《五律匠道》
鑿落三分木,槌開一脈春。
榫含天地力,卯納古今塵。
受讓藏真意,浮沉見本心。
掌中磨道骨,寸寸是功深。
“後生,釘子!”李老把頭,頭也不抬地喊了一句,聲音在嘈雜的工地上依舊清晰。
葉青立刻從老匠人腳邊那個磨損的粗布工具袋裏抓起一把沉甸甸的鐵釘遞過去。
李老把頭接過釘子,卻看也沒看,隨手丟在腳邊的木屑堆裏,仿佛那隻是礙事的石子。他拿起一根加工好的帶榫橫梁,走向剛剛豎立起的兩根橋樁。橋樁頂端,已被他鑿出了標準的卯眼。
“扶穩了!”李老把頭對葉青和旁邊一個漢子喝道。
兩人立刻上前,牢牢扶住沉重的橫梁。李老把頭眯起眼,仔細比對著橫梁榫頭與橋樁卯眼的角度和位置。他調整著細微的方向,口中低喝“左三分…再進一點…好!穩住!”
他雙臂貫力,猛地向下一按!隻聽“哢噠”一聲清脆悅耳的契合聲,橫梁的榫頭精準無比地嵌入橋樁的卯眼之中,嚴絲合縫,渾然天成!整個結構瞬間穩固下來,那聲音仿佛帶著一種令人愉悅的韻律。
李老把頭鬆開手,拍了拍橫梁,紋絲不動。他這才滿意地點點頭,拿起腳邊的木槌,卻不是砸釘子,而是在幾個關鍵的榫卯結合處,用槌頭輕輕敲擊檢查,發出“篤篤”的實心回響。
“瞧見沒?”他指著那完美的接口,對葉青道,“這就叫‘落榫生根’!比什麽鐵釘都牢靠!鐵釘?釘進去是死的,鏽了、爛了、鬆了,橋就散了架子!這榫卯,是活的!木頭脹,它也脹,木頭縮,它跟著縮,越用越緊,越久越牢!靠的是‘合’,不是‘釘’!”他語氣裏帶著對鐵釘毫不掩飾的輕蔑。
葉青默默點頭,手指下意識地拂過那光滑堅固的榫卯接口,感受著那無需外力、自成一體的穩固力量。這“合”的境界,遠比他想象中更精妙。他忍不住蹲下身,仔細觀察旁邊一根等待安裝的橫梁末端,那裏已經鑿出了一個複雜的燕尾榫雛形,結構精巧繁複,絕非蠻力可為。
“李老把頭,這…這接口看著好生複雜?”葉青指著那燕尾榫問道。
“哼,”旁邊傳來一聲毫不掩飾的嗤笑。說話的是個方臉闊口的壯漢,名叫趙大夯,是村裏有名的力氣大、性子直,此刻正扛著一根粗木走來,聞言咧嘴道,“外鄉人就是外鄉人!力氣看著不小,腦子卻死性!李老把頭的手藝,那是神仙放屁——不同凡響!你瞧那花裏胡哨的窟窿眼兒有啥用?費那牛勁!依俺看,找幾根大鐵釘,咣咣咣幾下釘死,又結實又快!非整這些彎彎繞,磨磨唧唧!”
“就是就是,”旁邊幾個同樣幹力氣活的漢子跟著附和,他們早已累得氣喘籲籲,汗水順著黝黑的脊背往下淌,“趙大哥說得在理!早點釘完收工多好!李老把頭,您老手藝是頂好,可這光鑿眼兒就費老鼻子勁了!咱有的是力氣,使鐵釘多痛快!”
“你們懂個屁!”李老把頭眼一瞪,手中的锛子往木墩上重重一磕,發出“咚”的一聲悶響,竟把嘈雜的議論聲壓了下去。他指著趙大夯的鼻子,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雷霆之威“痛快?圖一時痛快,橋塌了,你拿腦袋去頂?鐵釘是死的!木頭是活的!夏天潮了脹,冬天幹了縮,鐵釘鏽死在裏麵,撐不住木頭脹縮的勁,要麽把木頭撐裂,要麽自己鬆脫!大水一泡,鏽得更快!到時候,橋板飛了,你趙大夯第一個掉下去喂王八!這叫‘活路’!不是你們這些夯貨使蠻力的‘死路’!都給老子閉嘴幹活!”
趙大夯被罵得脖子一縮,訕訕地不敢再頂嘴,嘟囔著“俺不就說說嘛”,趕緊低頭去搬木頭。其他幾個起哄的也噤若寒蟬。李老把頭在清溪村的威望,那是實打實用無數座風雨不倒的房梁、無數架堅固耐用的牛車、還有眼前這座曾抵禦過多次洪水的舊橋換來的。
葉青將這些盡收眼底。村民的質疑,老匠人的堅持,如同道心磨盤上的兩股力量,反複碾壓著他固有的認知。他不再言語,默默走到李老把頭指定的位置,拿起工具袋裏一柄半舊的鑿子。鑿柄入手溫潤,帶著常年使用的包漿。
“試試這個。”李老把頭指著旁邊一根需要開榫的橋板側緣,“鑿個直榫卯眼出來,不用太深,一寸就行,練練手。”
葉青深吸一口氣,學著老匠人的樣子,左手拇指死死扣住鑿身定位,右手緊握木槌。他看準位置,調動全身力氣,一槌狠狠砸下!
“哚!”
聲音沉悶刺耳,完全不同於李老把頭那清脆利落的“篤”聲。鑿尖猛地一滑,偏離了預定位置,在木料光滑的側麵劃出一道醜陋的白痕。力量更是完全失控,槌頭砸下的巨力大部分被反震回來,震得他虎口發麻,手臂酸軟。
“蠢!”李老把頭的聲音立刻響起,毫不留情,“手腕是死的?腰呢?腰馬合一懂不懂?力氣不是砸下去的,是‘送’下去的!眼睛看著鑿子尖!心跟著尖走!一槌下去,力要透進去,不是彈回來!再來!”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後麵精彩內容!
葉青臉上有些火辣,依言調整姿勢,穩住下盤,腰背微微發力。他屏住呼吸,再次舉槌,眼睛死死盯住鑿尖。這一次,落槌輕了些。
“篤。”
聲音對了些,但鑿尖入木太淺,隻留下一個模糊的白點。
“沒吃飯?!”李老把頭皺眉,“輕飄飄的,蚊子叮呢?用腰勁,送出去!”
葉青咬咬牙,腰背猛然發力,力量從腳底升起,順著腰胯貫注到手臂,木槌帶著風聲再次落下!
“哚——嚓!”
這一次,鑿尖倒是狠狠紮進了木頭,但力量控製依舊粗糙。手腕在接觸的瞬間本能地想要卸力回護,導致鑿身猛地一歪,鑿尖斜著鏟進了木料,帶起一大片毛刺粗糙的木屑,邊緣還崩開了一個難看的豁口。
“嘖!”李老把頭看得直搖頭,“手腕僵得跟門栓似的!該硬的時候軟,該鬆的時候緊!你這手,白長了!”他毫不客氣地嗬斥著,引得旁邊幾個休息的漢子又是一陣壓抑的低笑,趙大夯更是咧著嘴,一副“看吧,外鄉人就是不行”的表情。
葉青臉上沒什麽表情,汗水卻沿著鬢角滑落,滴在握著鑿子的手背上。掌心傳來火辣辣的刺痛感。他低頭看去,剛才幾次失敗的發力,粗糙的鑿柄和槌柄,已經在他原本修長、如今卻因封印靈力而變得與凡人無異的手掌上,磨出了幾道清晰的紅痕,一處虎口邊緣的皮膚甚至微微翻卷,滲出了細小的血珠。刺痛感尖銳而真實,提醒著他此刻純粹的凡軀是何等脆弱。
他默默攤開手掌,對著那幾道磨破的血痕看了看。鮮紅的血珠在布滿木屑灰塵的掌紋裏格外刺目。這微不足道的傷口,對他過往的修士之軀而言,連一絲漣漪都算不上,瞬間便可愈合如初。但此刻,它真實地存在著,帶來持續的、清晰的痛感。這痛,仿佛一種奇異的媒介,讓他更真切地感受到了手中木槌與鑿子的分量,感受到了每一次錯誤發力時筋骨承受的反震,也感受到了……這具脆弱肉身的存在本身。
他深吸一口氣,帶著泥土和汗水的味道。不再去看手上的傷口,再次握緊了鑿柄和木槌。這一次,他沒有急於揮槌,而是閉上眼,細細回憶方才李老把頭每一次揮槌時,那微小卻精妙的韻律——手腕在擊中的瞬間那細微如絲的卸力回彈,腰背肌肉如弓弦般繃緊又放鬆的流暢傳遞,力量仿佛流水,從腳底升起,經腰胯整合,灌注手臂,最終在槌頭與鑿頂接觸的刹那,凝為一點,透入木中。
他睜開眼,眼神沉靜如水。腰背如鬆,微微下沉,力量在足下生根。手腕放鬆,卻又蘊含著一種奇異的韌性。目光鎖定鑿尖,心無旁騖。
槌起,槌落。
“篤!”
聲音清脆,短促有力!鑿尖穩穩嵌入木料,入木三分,位置精準,木屑均勻飛出。沒有滑動,沒有崩裂!
葉青手腕在接觸的瞬間,極其自然地做了一個細微到幾乎無法察覺的回旋卸力動作,如同蜻蜓點水,將反震之力悄然化去。那動作流暢得仿佛練習了千百遍,帶著一絲初成的、卻無比契合某種韻律的雛形。
李老把頭眼中精光一閃,一直緊繃嚴肅的臉上,終於掠過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訝異。這小子…學得也太快了!剛才還笨得像頭牛,這一下子,竟隱隱摸到了“透勁”和“卸力”的門檻?這悟性…有點邪門!
葉青沒有停頓,穩定心神,再次揮槌。
“篤!”“篤!”“篤!”
聲音一次比一次穩定,一次比一次清脆。他完全沉浸在一種奇異的節奏裏。每一次落槌,都伴隨著腰背細微的起伏,力量的傳遞越來越順暢。掌心磨破的地方被粗糙的槌柄反複摩擦,刺痛感不斷傳來,但這痛感非但沒有幹擾他,反而像一種奇特的坐標,讓他更清晰地感知到力量的流動和肌肉的每一次細微調整。汗水流進掌心的傷口,帶來一陣蟄痛,他卻渾然不覺。
木屑紛飛,一個方正的榫眼雛形,在他手下漸漸成型。雖然邊緣還不夠李老把頭那般光滑如鏡,略顯毛糙,但結構準確,深度均勻,已初具規模。更重要的是,他揮槌的動作,從最初的僵硬笨拙,變得有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圓融意味,仿佛在笨拙地模仿著某種天地初開的節奏。
“好小子!”李老把頭終於忍不住,沙啞地讚了一聲,“這一手‘透骨釘’的勁兒,有點模樣了!就是這毛邊兒…還欠火候!接著練!”語氣雖然還是挑剔,但那眼底深處的一絲認可,卻瞞不過人。
趙大夯和其他幾個原本看笑話的漢子,此刻也收起了輕視,看著葉青那專注而流暢的動作,以及他掌心血痕混合著木屑泥土的狼狽,眼神裏多了幾分複雜。這小子,是真能吃苦,學東西也邪乎得快!
葉青充耳不聞,隻是專注地對著手中的木料,一槌接著一槌。汗水浸透了後背,手掌的刺痛愈發鮮明,體內被封印的靈力之海依舊死寂,但他心中,那扇名為“榫卯”、名為“咬合”、名為“讓與受”的大門,卻在這枯燥的鑿擊聲、在掌心的刺痛裏,悄然推開了一條縫隙。門縫之外,是另一片浩瀚無垠的道之天地,帶著泥土的腥氣與木頭的芬芳。
夕陽的餘暉將最後一點殘血般的橘紅塗抹在清溪村殘破的屋頂和忙碌的斷橋工地上,為冰冷的空氣增添了一絲虛假的暖意。持續整日的叮當敲打聲終於稀疏下來,精疲力竭的漢子們拖著沉重的步伐陸續離開,隻留下滿地狼藉的木屑和尚未成型的橋體骨架。
葉青是最後一個離開工地的。他放下手中那柄已被汗水浸得滑膩的木槌,攤開雙手。掌心赫然躺著幾個亮晶晶的水泡,最大一個在虎口下方,被磨破了皮,邊緣泛著紅腫,混合著木屑和泥土,火辣辣地疼。指關節處也蹭破了皮,滲著血絲。他低頭看著這雙布滿“功勳”的手,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感混合著奇異的充實感,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章分解。
喜歡時空樹下請大家收藏101novel.com時空樹下101novel.com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