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美玲的軍靴陷進灘塗的淤泥裏時，踩碎的彈殼發出螃蟹被碾爆般的脆響。晨霧中，十二輛卡車的尾燈像充血的眼睛，司機們正用刺刀撬開鏽死的貨櫃門。她蹲下身，遊標卡尺的尖齒卡住彈殼邊緣——這是枚蘇製145毫米高射機槍彈殼，內壁還粘著三十年前的硝煙油泥。
    “第六批貨要擴孔到五厘米！”她衝通信兵喊，聲音被海霧裹得發悶。鐵匠鋪的方向傳來鍛錘的悶響，節奏比往日更急促，像是要把某種恥辱捶進金屬裏。
    鐵匠鋪的泥牆被爐火烤出龜裂的紋路。巴希爾掄錘的姿勢像在劈柴，彈殼在鐵砧上跳動的幅度越來越大。他兒子艾哈邁德蹲在淬火桶旁，海水濺到赤膊上時騰起細小的白煙。“北區管道要撐八級風！”張美玲的圖紙剛展開，就被火星燙出焦痕。
    錘頭砸下的瞬間，隔壁突然傳來爆炸的悶響。巴希爾的鍛錘脫手飛出，砸碎了牆角的陶罐，醃海雀的腐臭味混著硝煙湧進來。艾哈邁德突然抓起通紅的彈殼衝向門外，腳底在血漬未幹的沙地上烙出焦印——那是上周衝突時某個少年中彈的位置。
    淡化廠的廢墟像被巨獸撕咬過的鯨屍。
    張美玲扒開扭曲的鈦合金板，發現閥門接頭的銅箍異常光亮——這是巴希爾鋪子特製的彈殼接頭，但內壁的螺紋被某種工具刻意磨平了。艾哈邁德突然從殘骸堆裏竄出，揮舞著半截輸水管砸向控製台“你們的水會招來惡靈！”
    扭打中，張美玲瞥見男孩腰間別著銅製量杯，杯壁的彈孔位置與淡化廠接頭的磨痕完全吻合。巴希爾追來時，她正用斷管抵住艾哈邁德的喉嚨，海水從管口滴在量杯裏，發出教堂喪鍾般的回響。
    部落婦女娜菲莎的編織棚裏，晨露正順著棕櫚葉濾網滴入陶罐。
    “德國人當年用駱駝毛過濾海水，”她用缺指的手掌撫平葉脈，“現在你們用這些鐵怪物。”女孩子們把裝甲車殘骸的彈簧片彎成濾網支架，生鏽的金屬在晨光中泛著膿瘡般的黃綠色。
    艾哈邁德被綁在支架旁，看著張美玲將彈殼接頭重新車削螺紋。巴希爾突然砸碎鍛造爐旁的暗格，二十多把未完工的步槍部件滾落出來。熔爐底部積著銅製冷凝管，管壁上凝結的水珠正滴進祖傳的銅量器——刻度線顯示這些"武器作坊"每天能產出3升淨水。
    潮水漲到第七輪時，新接頭的壓力測試開始了。
    巴希爾每砸下一錘，輸水管就發出鯨歌般的嗡鳴。娜菲莎帶領婦女們唱起古老的汲水謠，歌聲壓過了海浪的喧囂。當八級海風掀翻測試棚時，艾哈邁德突然撲向顫抖的管道，用身體壓住即將崩開的彈殼接頭——他腰間的銅量杯被震落，量器內壁的彈孔正好對準了輸水閥門的裂縫。
    月光照亮潮線時，人們發現裂縫處凝結著珊瑚狀的鹽晶花。巴希爾用鍛錘敲下晶簇，發現內裏包裹著半枚磨平的彈殼螺紋——大海用鈣質修複了人為的破壞。鐵匠鋪的熔爐徹夜轟鳴，這次鍛造的不再是武器零件，而是給珊瑚礁安家的青銅基座。婦女們圍坐在褪色的帆布棚下，手指在棕櫚葉間翻飛。七十歲的娜菲莎用牙齒撕開蘆葦杆，教年輕女孩編織六邊形濾網。“要像織漁網那樣留出呼吸的空隙，”她缺了無名指的左手靈巧地穿梭，“海風會幫我們篩掉鹽粒。”
    張美玲舉起剛編好的濾網對著陽光，光斑在地麵拚出模糊的水滴圖案。女孩們突然哄笑著跑開——她們把濾網罩在報廢的裝甲車上，清晨的露水正順著編織紋路匯入下方的塑料桶。娜菲莎從圍裙兜裏掏出個銅製量水器，這是用179章的彈殼熔鑄的，刻度線上還留著彈道劃痕。
    “今天的收成，”老人將量水器浸入露水桶，“夠101novel.com個孩子喝到日落。”
    深夜的淡化廠廢墟裏，張美玲的手電筒光束掃過扭曲的鋼管。她在閥門殘骸中發現珊瑚砂的碎粒——這種材料根本不該出現在過濾係統。巴希爾的兒子突然從陰影中衝出，揮舞著半截輸水管砸向控製台“你們要把我們的海變成尿！”
    扭打中，張美玲瞥見鐵匠鋪角落的熔爐閃著異常的紅光。巴希爾正將淡化廠的鈦合金零件熔進鐵水，澆鑄成匕首的模具。但熔爐旁的石板上，十幾個銅製冷凝管正收集著鍛造時的水蒸氣，管底積著渾濁的液體——這是鐵匠鋪偷偷生產的飲用水。
    “你們用我們的技術殺人，”張美玲舉起冷凝管，“卻又靠它活命。”巴希爾的鍛錘懸在半空，汗珠順著錘柄滴進鐵水，炸起一朵藍色的火花。
    次日的部落集會上，張美玲將武器模具扔進熔爐。
    “改成水管接頭，”她把輸水管設計圖鋪在祭壇上，“每個部落負責自家區段的維護。”巴希爾用火鉗夾起通紅的模具，鐵水流入新製的砂模時，圍觀的女人們開始傳唱取水歌謠。
    娜菲莎帶領婦女們用裝甲車殘骸搭建支架，編織濾網在海風中鼓脹如帆。當第一股淡化水從改造後的武器模具中流出時，巴希爾的兒子突然跪下，將額頭貼在潮濕的沙地上——這是部落認輸的古老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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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平協議簽署儀式在潮線邊舉行。
    張美玲的鋼筆尖戳破羊皮紙時，紅海的鹹水混著鐵鏽味的墨水洇開血絲般的紋路。彈殼熔鑄的筆身還帶著彈道刻痕，握在掌心沉甸甸的像截斷指。巴希爾掄起鍛錘的瞬間，最後一抹夕陽正掠過他肩頭的舊槍傷，錘頭砸在銅製水管接頭上迸出的火星，像極了當年子彈擦過他耳際時的閃光。
    礁石上的信天翁群驚飛而起，白色翅膀拍碎暮色。新鋪設的輸水管在餘暉中泛著暗紅光澤，巴希爾的每一次錘擊都震得管道嗡嗡低鳴，像是地底沉睡的水脈在應和。女人們用椰殼舀起海水潑向發燙的接口，蒸汽裹著鹽霧騰起，在沙灘上投下轉瞬即逝的虹影。
    娜菲莎是在收濾網時發現的異樣。
    晨露未幹的編織紋路上，綴滿米粒大小的透明晶花，像撒了一把碎玻璃。她喚來女孩們用棕櫚葉接住夜露，小心翼翼地澆灌。次日拂曉，潮水退去的濾網支架下竟蜷縮著一簇微型珊瑚——灰白色的枝杈間纏繞著尼龍線頭，藤壺幼蟲在纖維縫隙裏閃著螢火般的微光。
    “這是大海的回禮！”阿伊莎把珊瑚捧在掌心，發現底部粘著半枚彈殼殘片。鐵匠鋪的熔爐整夜噴吐火舌，巴希爾將報廢的步槍零件熔成支架，把珊瑚叢固定在修複的管道外壁。潮汐衝刷金屬的聲響與鍛錘聲此起彼伏，浪頭每次退去都在珊瑚表麵鍍上一層新的鈣膜。
    後半夜漲潮時，張美玲蜷在裝甲車改裝的崗亭裏。
    月光透過鏽蝕的射擊孔，在和平協議上切割出細長的光斑。她摸到鋼筆彈殼底部的凹痕——那是三年前某顆子彈的撞擊印記，此刻正硌著她的虎口。遠處熔爐的火光將巴希爾的身影投在沙灘上，拉長的影子舉起鍛錘，又落下，仿佛在永無止境地捶打這片鹹澀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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