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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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寶跟著父親回村時,落日把他倆的影子拖得老長,像兩根被踩扁的蒿草。村口石磨旁,王嬸正跟張大娘咬耳朵,手裏的骨針停在半空中,見他們過來,眼神慌忙飄向別處。曬穀場上,幾個老漢蹲成一圈抽旱煙,煙袋鍋子敲得石板當當響,見金吉林走近,咳嗽著把話頭咽了回去。
    金吉林把野兔往地上一放,粗聲粗氣地說:"準是阿勇那小子闖禍了。"他褲腳還沾著蘆葦絮,膝蓋一彎,褲縫裏漏出半片枯葉。金寶蹲下身幫父親摘葉子,聞到他身上混著鬆脂和汗味,突然想起小時候騎在父親脖子上打獵,這味道能把他熏得直犯困。
    議事廳裏飄出濃烈的旱煙味。金寶掀開門簾,先看見阿勇叉著腰站在角落,腳下堆著幾對鹿角,最長的那對比他肩膀還高,枝杈間沾著暗紅的血痂。阿勇見他們進來,故意把鹿槍響得叮當響,銅鈴鐺震得梁上的灰直往下掉。
    "吉林啊,你可來了。"大長老磕了磕煙袋鍋,皺紋裏嵌著焦慮,"阿勇他們今兒個在鷹嘴崖打了四隻公鹿,好家夥,那角跟犛牛角似的。現在族裏的年輕人都吵著要組獵鹿隊,明兒就進山。"
    金吉林盯著地上的鹿角,眉頭擰成個疙瘩:"四隻?阿勇你是把鹿群的脊梁骨打斷了!大角鹿三年才長這麽一對角,你叫母鹿拿啥護崽子?"
    阿勇脖子一梗,像隻鬥架的公雞:"金吉林你少嚇人!我看你是眼紅我得了頭功。這鹿角賣給馬幫,能換十斤鹽巴、五匹布,夠族裏老小吃半年!你天天打兔子,能打出個像樣的成年禮?"
    金寶覺得耳根子發燙。他想起自己的十五歲禮還沒著落,父親說要給他打副雕著狼頭的箭囊,可家裏的鹿皮早拿去換青稞了。他往前跨一步,卻被父親的衣角絆住——金吉林的舊腰帶裂了道縫,露出裏麵灰撲撲的麻線。
    "阿勇哥,你記得去年冬天嗎?"金寶突然開口,聲音比想象中穩當,"狼群餓得撞村口的木柵欄,你家小羊羔被叼走三隻。要是大角鹿沒了,狼該叼啥?"
    阿勇抄起根鹿角往地上一戳:"小屁孩懂個啥!族長上個月還說要擴糧倉,你家那點陳年老粟米,夠填誰的肚子?"
    長老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人吭聲。二長老摸了摸胡子:"要不再商量商量?明晚開個篝火會,讓大夥說道說道。"
    篝火劈啪響
    月亮升上老槐樹時,曬穀場的篝火已經燒起來了。火塘裏埋著的土豆"滋滋"冒油,幾個小孩偷偷用樹枝戳著玩,被大人拍著手趕走。金寶蹲在母親身邊,看她把最後一塊酥油揉進糌粑,黃澄澄的油光讓他咽了口唾沫。
    "一會兒別跟人嗆聲。"母親往他手裏塞了塊熱乎的餅,"你爹年輕時跟人爭獵犬,差點把牙打掉。"她的手在火光下泛著紅,指甲縫裏嵌著洗不掉的草汁,跟父親掌心的老繭一個顏色。
    阿勇站在火塘對麵,正給幾個年輕人展示鹿哨。那哨子是用鹿腿骨雕的,吹起來"嗚嗚"響,驚飛了樹上的夜梟。金寶看見阿虎湊在旁邊,脖子上掛著新打的狼牙項鏈,在火光裏晃得人眼暈。
    大長老用拐杖敲了敲石頭:"都安靜!今個兒把大夥叫過來,就為商量獵鹿的事。阿勇,你先說。"
    阿勇往前跨一步,鹿皮靴踩得火星子亂濺:"我帶兄弟們跑了一整天,才摸著鹿群的窩。四隻公鹿,夠咱們換多少鹽巴?現在別的部落都在囤冬肉,咱們再這麽摳摳搜搜,早晚被人騎在頭上!"
    "可老輩人說過,打公鹿要留三分之一。"張大叔蹲在陰影裏,吧嗒著旱煙,"前年你王叔砍了村口的神樹,現在他家牛棚年年漏雨……"
    "得了吧你!"阿勇打斷他,"神樹神樹,能當飯吃?我看你就是怕累,不敢跟著年輕人幹!"
    人群裏響起一陣騷動。幾個血氣方剛的小夥站起來嚷嚷:"對!不能讓別的部落看扁咱們!就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
    金寶感覺手心出汗,把餅捏得變了形。母親輕輕推了他一把,他抬頭看見父親正盯著火塘裏的火星,皺紋裏忽明忽暗,像片被風吹動的樹皮。
    "俺說兩句。"王嬸突然站起來,懷裏還抱著吃奶的孫子,"去年鬧蟲災,要不是五叔家存著護樹鳥的蛋,咱們的青稞早被啃光了。這林子是咱的命根,可不能挖了樹根找果子吃啊!"
    "王嬸這話說得在理。"二長老點點頭,"可阿勇說得也不是沒道理...金寶,你平時跟你爹學了不少,說說?"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過來。金寶站起來時,感覺腿肚子直打顫。火塘的熱氣撲在臉上,他想起早上給陷阱蓋樹葉的情景,每片葉子都朝著同一個方向,像給大地補了塊補丁。
    "大夥看這火塘。"他指著跳動的火苗,"要是把周圍的幹柴都扔進火裏,火是能燒得更旺,可明兒咋辦?後兒咋辦?大角鹿就像這幹柴,看著多,實則經不住折騰。等狼沒了鹿吃,就該吃咱們的羊;等樹沒了鹿踩籽,就該黃得連草都不長。到那時候,拿啥換鹽巴?拿啥喂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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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誰咳嗽了一聲。阿勇踢了塊石頭,火星子濺到金寶腳邊。金吉林突然站起來,從懷裏掏出一個皺巴巴的鹿皮袋,倒出一堆鬆果、草根和獸骨:"這是我今早走的山路,你們瞧——"他撿起一顆鬆果,"鹿踩過的草籽能發十棵芽;這是狼糞,裏麵全是鹿毛;還有這草根,是母鹿下奶時吃的。打斷其中一根線,整張網都會亂。"
    火塘裏的土豆"撲通"一聲炸開,香氣混著焦味飄起來。阿虎忽然蹲下來,用樹枝撥弄著獸骨:"金叔,那咋整?總不能看著部落挨餓吧?"
    金吉林蹲到他身邊,像平時教金寶擺陷阱那樣,用樹枝在灰裏畫圈:"昨兒我在鷹嘴崖看見野核桃林,果子都快熟了。咱們可以去撿核桃換糧,再把山雞崽子養起來,下蛋換鹽巴。老輩人傳下的"留生陣",不是讓咱們當軟蛋,是讓林子喘口氣,也讓咱們的日子長口氣。"
    人群慢慢靜下來。三伯突然從陰影裏走出來,拍了拍阿勇的肩膀:"臭小子,明兒跟我去掏蜂窩,別盡想著打打殺殺。"阿勇梗著脖子想反駁,卻看見三伯手裏攥著他昨天弄丟的鹿哨,腮幫子動了動,沒吭聲。
    大長老用拐杖敲了敲火塘:"依我看,就按金吉林說的辦。往後打獵按老規矩,誰也不許壞了分寸。阿勇這月的護林哨,加三班!"
    哄笑聲中,阿勇踢了塊土坷垃,卻不小心踢到火塘裏,濺起的火星子把他耳朵燒得通紅。金寶忽然覺得嗓子眼裏發緊,低頭把手裏的餅掰成兩半,遞給旁邊的阿虎。兩個少年對視一眼,在火光裏咬著餅,誰也沒說話。
    散會時,母親往金寶兜裏塞了塊蜂蜜餅:"你爹年輕時,也在這火塘邊跟人爭過理。"遠處,金吉林正幫大長老收拾鹿角,背影像株老鬆,影子投在地上,跟老槐樹的根須纏在一起。
    夜風吹過曬穀場,火塘裏的餘燼還在輕輕跳動,像誰沒說完的話。金寶摸了摸腰間的腰刀,刀柄上的藤條又鬆了些,他想起父親纏藤條時說的話:"刀要鈍些,心要熱些。"遠處傳來布穀鳥的叫聲,一聲長,一聲短,在漸漸涼下來的夜裏,像大地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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