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3章 紅樓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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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已深了,隨著冬日的初雪一齊降臨的,還有一張來自櫳翠庵的梅花箋。
    這日阿霜早起正要溫書,忽見硯台下壓著一方信箋,便拿起來看,隻見箋上書“檻外人妙玉遙叩”七個大字,還帶著一股梅花的幽香。
    襲人道,“是櫳翠庵送來的。”
    正是妙玉親手所書。
    昨夜他見白雪簌簌落下,便想,不知那人在幹什麽?
    明明同在一府,卻如隔著天涯海角,令他無端地有些想念。
    他正值青春年少,獨守青燈古佛,昨夜他叩問自己,自己真的六根清淨,四大皆空嗎?
    他見了她這樣的女子,真的沒有動心嗎?
    不,絕不是這樣的。
    他對她的情如何能沾染那些俗世的欲望。
    他想,自己隻是對她有些憐惜罷了。
    他未出家前,出身官宦世家,也曾有過潑天的富貴,盛時與賈家也差不了多少,然而一朝敗落,他也隻能遁入賈府櫳翠庵尋求庇護。
    而賈家烈火烹油,鮮花著錦,離那樣的結局又會有多遠呢。
    一想到那樣慘烈的結局,妙玉就有些心疼。
    他在信中說自己是檻外人,意指自己已在紅塵之外,可她的笑顏仍舊牽動他的心。
    他說不清自己明明出了家卻不願落發是為了什麽。
    他真的超脫紅塵了嗎?
    不,不是的。
    她就是人世,她就是紅塵。
    昨夜,他輾轉反側,翻來覆去,他告訴自己,沒有什麽女男之別,她隻是一位友人,自己與她相交也不會有什麽,臨天亮時,他才下定決心,到桌前一筆一劃將信箋填滿。
    “是他?”
    她上次在櫳翠庵吃茶時見過他。
    阿霜按著禮數回了一張,他是檻外人,自己便是檻內人了。
    不過信箋送去後,也不知是何原因,再沒有櫳翠庵的信。
    不過阿霜從府外收到的來自知己好友的拜帖早已不計其數,這封信便如水麵的一點漣漪,很快消散無形。
    這日她臨要出門時,襲人過來,“小姐,有一封信。”
    阿霜看了眼書桌,那裏空落落的,“怎麽不壓在硯台下?”
    “是紫檀堡送來的,我怕別人看見,就先自己收起來了。”
    他將信遞給阿霜,阿霜打開信函,裏麵沒有一個字。
    隻有一點墨跡,拖得很長,看著原本是要寫的,不過不知是什麽原因,最後沒有下筆。
    這時茗煙進來,“小姐,有一位友人在府門西口等你。”
    西口人少,又偏僻偏,最適合私會。
    阿霜此時已知那人是誰了。
    回府多日,她將她拋在腦後,因為心虛,她的腳步略顯遲疑。
    還不完的桃花債,纏得她手足都伸不開。
    家裏有岱玉襲人晴雯就夠了,以後還是少招惹些外麵的人。
    但她終究還是去了。
    到西口時,正下著小雪,阿霜看見一人站在雪地裏,那人身著白狐鬥篷,幾乎遮住半張臉,一動不動,但她可以確定,那人正死死看著她。
    阿霜上前幾步,“玉菡,你怎麽來了?”
    蔣玉菡抱住了她,臉埋在她的肩窩,“怎麽,我不能來?”
    “我若不來,你是不是永遠不會再來見我?”
    蔣玉菡從夏天等到秋天,等到入了冬,她卻遲遲不來。
    蔣玉菡知道是自己牽連了阿霜,讓阿霜受傷了,她總想來看,又怕忠順王知道,阿霜又被責罰,於是她遞了信,阿霜總說無礙,叫她不必來看。
    “你不必總想著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日子要過。”
    她本就是因為一時糊塗才與蔣玉菡廝混在一起,後來,忠順王似是而非的話讓她生了芥蒂。
    若不是蔣玉菡仍舊被通緝,她都要懷疑,莫不是蔣玉菡與忠順王一起設局,引她前去。
    “是你招惹了我。”
    “對不起。”阿霜頓了一會,道,“我會去看你的。”
    “我們是好友,我自會常去拜會的。”
    蔣玉菡從忠順王府叛逃,一是為了自由,二是為了她。
    阿霜當初將蔣玉菡藏起來,隻當她是知己友人,隻是因為欽佩她的勇氣和決心。
    隻不過阿霜最愛美麗的事物,而蔣玉菡是其中佼佼者,朝夕相處,情難自禁,她這才與她有了跨越邊界的行為。
    蔣玉菡是個貪心的,纏得她幾乎窒息,阿霜知道自己給不起真心,於是便隻能引著她去求索自由。
    聽了阿霜劃清界限的話,蔣玉菡呼吸急促,“你說這種話做什麽,莫不是厭了我?”
    “還是怪我來找你?”
    阿霜輕輕抱住她,“我怎麽會厭了你。”
    她語氣輕柔,“玉菡,你知道,我最喜歡聽你唱戲。”
    “你苦練十餘年,既有天賦,又付出了數不清的努力,才有今日的成就,人們常說,做官才是上上之選,而戲子是下九流,可我覺得你一點也不比那些人差。”
    “無論是何種境遇,你在台下從未懈怠,在台上總是熠熠生輝,舉手投足間從容淡定。”
    “可你如今竟如此患得患失,我知道,你都是為了我。”
    “讓你變成現在的樣子,是我對不起你。”
    “如今,我與那忠順王有何區別?”
    “她將你當做可以炫耀的私物,而我將自己變成囚你的牢籠。”
    “天地何等廣闊,何必拘泥於情情愛愛。”
    “讓你站在門口,從白天等到黑夜,隻為了等我一人,我不敢。”
    “怎敢使明珠蒙塵?”
    “你最愛唱戲,我知道的,盡管它為你帶來了些許苦難,可你還是愛它。”
    “我早已為你造了良民的戶籍,等風頭過去,我們就去在金陵置宅子,辦戲院。”
    賈家發源於金陵,祖祠也在那裏,若在京城賈家還需顧忌忠順王,到了金陵,則再也不用擔心。
    “你說過不願讓戲曲成為貴族的私藏,要讓所有人都能看到。”
    “我相信,那一天一定會到來的。”
    蔣玉菡眼中已有了淚,她多了解她啊,簡直是她在這世上的另一個半身,她的夢想她的願望她的所有,她都知道,她的過去她的現在她的未來,都與她息息相關。
    可是她的心裏從來不止她一個人,這便是這世間最為缺憾之事。
    “我在紫檀堡很好。”
    “若是要去金陵,隨時能去。”
    至少,她現在不願意去。
    阿霜知她的態度已然鬆動,越發溫言細語起來,“我叫人去贖了幾個年紀小天賦好的伶人,給你當徒兒。”
    有了徒兒,就不要再想她了。
    “明日便該到了,你可要細心教導。”
    蔣玉菡是親王府上戲班的台柱,一直都很有實力。
    蔣玉菡將頭埋在她的衣裏,不再說話。
    阿霜便又道,“等過幾日,我得了空,就去找你,我們一起排戲。”
    “好。”
    蔣玉菡低低地應了。
    她望著空中飄揚的雪,享受著這一刻的寧靜。
    等雪停了,她們也該分別了。
    阿霜如此懂她,她又怎會不知阿霜的心思。
    盡管她隻是溫和地拒絕,卻也意味著她再也無法靠近。
    從此以後阿霜隻會以友人的身份與她相處,再無那些旖旎的風月之情。
    蔣玉菡早已知道她的好,對於這個結果又怎麽能接受,她傷心、憤怒,甚至怨恨,可終究,她還是什麽也沒能說出口。
    因為她難以啟齒的是,她一開始便對阿霜存了利用之心。
    這樣的自己,又有什麽資格去控訴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