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鄧艾新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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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倉城門飄著雪粒子,鄧艾的青袍下擺濺滿泥點。城門吏引他穿過甕城時,隱約聽見譙樓飄來絲竹聲。城西張氏宅院的朱漆大門突然洞開,兩個錦袍漢子抬著整隻烤鹿跨出門檻,油脂滴在石階上凝成琥珀色的冰。
    "縣尊遠來辛苦。"張家家主張廣立在滴水簷下拱手,腰間玉帶壓著狐裘大氅,在寒風中紋絲不動。他眼角堆起的笑紋裏藏著幾分倨傲,"寒舍備了全鹿宴,特為大人接風。"
    鄧艾的目光掠過張廣肩頭,忽然定在門廊陰影處——幾截青竹料整齊地碼在牆角,那特有的節距和粗細,正是打造龍骨水車的主梁用料。他粗糙的手指在袖中微微蜷縮,想起昨日在官倉前,工匠們對著劣質木料搖頭歎息的模樣。
    宴席間,鎏金錯銀的羽觴在賓客間流轉。當酒觴傳到鄧艾案前時,張廣忽然抬手示意樂師停奏。"聽聞大人要造百架水車?"他撫掌輕笑,眼尾掃過鄧艾粗布官服的袖口,"長安最好的黃心楠,市價不過每料兩百錢。"說著拍手喚來仆役,兩個壯漢吃力地抬上雕花楠木匣。
    滿座賓客伸長脖頸。木匣掀開的瞬間,卻隻見空空如也的箱底。滿堂哄笑聲中,有人嗆了酒,噴出的酒沫濺在鄧艾衣擺上。張廣故作驚訝:"哎呀,竟忘了裝料?"他轉向鄧艾,眼中閃爍著貓戲老鼠的快意,"大人寬限幾日?"
    鄧艾垂眸看著酒液中晃動的倒影。他想起今晨路過田間,老農跪在龜裂的田壟上,顫抖的手指摳不出一滴濕土。指尖忽然觸到袖口銀線繡的水波紋——這是曹璟賜袍時特意囑咐繡上的。
    "渭水春汛不等人。"鄧艾突然起身,將羽觴中的酒液盡數潑進空木匣。琥珀色的酒漿在楠木紋理間蜿蜒,像極了即將幹涸的河床。"明日辰時,兩百錢一料的楠木若不到官倉..."他解下腰間刺史府銅符,"啪"地壓在案幾上,震得羽觴微微顫動,"張某人的酒器倒是上等青銅。"手指輕撫過張廣案前的貔貅酒樽,"熔了夠鑄三架犁鏵。"
    滿堂死寂。張廣臉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看見鄧艾眼中閃爍的不是憤怒,而是一種更可怕的東西——那是真正見過饑荒的人才會有的眼神。樂師手中的笙竽突然滑落,在地上滾出老遠。
    鄧艾轉身時,青色官袍下擺掃過地上的酒漬。他聽見身後傳來張廣急促的喘息聲,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嚨。走出大門時,管家正跌跌撞撞地奔向馬廄,腰間的鑰匙串叮當作響。月光下,那幾截青竹料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像極了等待插秧的田畝。
    夜半三更,更鼓聲沉悶地穿透雪幕。老農陳三蹲在驛館後院,粗糙的手指撚著稻草,搓成一根根草繩。寒風卷著碎雪鑽進他破舊的襖子,凍得他指節發紅。他抬頭時,看見新任縣令鄧艾正蹲在雪地裏擺弄幾根毛竹,凍僵的手指握著短刀,削出一片片細薄的竹篾。
    陳三忽然想起去年冬天,也是這樣的雪夜,縣衙的差役踹開他家的柴門,硬生生帶走了最後三鬥麥種。他婆娘抱著空糧袋哭到天亮,而如今,這個說話結巴的縣令,竟在雪地裏削竹子削到手指滲血。
    "大人,這毛竹開春要生蟲。"陳三終於忍不住開口,聲音沙啞如磨砂。
    鄧艾頭也不抬,手上的刀依舊穩穩地削著竹節:"蟲蛀的竹管……正好做虹吸。"他將三根毛竹首尾榫接,在晨光熹微中竟拚出一架微縮的龍骨水車,竹管交錯,精巧如活物。他抬頭看向陳三,眼中映著未化的雪光:"煩請老丈……喚些會木工的流民來。"
    陳三怔了怔,喉頭滾動,最終隻是重重地點了點頭。
    翌日未到晌午,渭水河畔已立起一座三丈高的竹製水車。流民們圍聚在岸邊,仰頭望著這個吱呀作響的龐然大物,竹架在寒風中微微搖晃,卻穩穩地將混著冰碴的河水舀起,灌入幹涸已久的渠溝。
    鄧艾赤腳踩在踏板上,粗布褲腿卷到膝蓋,凍得發青的腳踝青筋凸起。他每踩一步,水車的巨輪便轉動一分,河水嘩啦啦地湧進龜裂的田壟。一個瘦骨嶙峋的婦人突然跪了下來,懷裏的孩子被她按進泥水裏,額頭重重磕在濕土上。
    "謝大人……謝大人……"她的聲音顫抖,像是怕這水車隻是一場夢,醒來仍是寸草不生的荒地。
    鄧艾從水車上跳下,從懷中掏出一把刻著陰文的竹簡,一一分發給流民:"田契……都在這竹管裏。"他的聲音依舊結巴,卻比往日沉穩。
    同一時刻,張廣的宅邸內,家丁們正掄著鐵錘砸開地窖的銅鎖。折衝府的府兵列隊站在院中,冷眼看著張家人將五十方上好的楠木抬出。木料上"官征"的火漆印子在雪地裏格外刺目,紅得像血,又像昨夜鄧艾潑進空木匣的那杯酒。
    張廣站在廊下,袖中的手攥得死緊。他盯著那些被抬走的楠木,忽然想起鄧艾那雙平靜到可怕的眼睛——那不是威脅,而是篤定。篤定他會屈服,篤定這渭水邊的田地,終究會綠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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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此刻,渭水河畔,流民們的歡呼聲隱約傳來,混著水車轉動的吱呀聲,在風雪中顯得格外清晰。
    五更天,悶雷在陳倉城頭翻滾,黑雲壓得極低,仿佛要碾碎城牆。鄧艾蹲在新墾的坡地上,手中的竹尺劃過濕軟的泥土,丈量著田壟的寬窄。雨點砸在他的麻布衣上,濺起帶著土腥味的水花,衣料早已濕透,緊貼在瘦削的脊背上。
    突然,渭水方向傳來一陣連綿不斷的斷裂聲,像是巨獸在啃噬骨頭,哢嚓哢嚓地碾碎著什麽。鄧艾猛地抬頭,雨水順著他的眉骨滑下,模糊了視線。
    "大人!竹龍車散架了!"流民王九頂著鬥笠狂奔而來,蓑衣被風掀起,露出半截帶血的胳膊,"上遊衝下來的磨盤石……"
    話未說完,鄧艾已經衝進了雨幕。陳三老漢踉蹌著追了兩步,抓起鬥笠朝他扔去,卻被狂風掀翻,鬥笠打著旋兒栽進泥漿裏。老漢喘著粗氣,眼睜睜看著鄧艾的身影消失在灰蒙蒙的雨霧中。
    渭水畔,濁浪翻滾,竹製水車的殘骸在洪流中沉浮,斷裂的竹管像散落的骨架,被衝得七零八落。鄧艾涉水走近,彎腰撈起半截毛竹,雨水衝刷下,他的瞳孔驟然緊縮——斷裂處不是自然磨損的毛茬,而是整齊的鑿痕,分明是被人故意鋸斷的!
    王九突然指向對岸,聲音嘶啞:"半月前,張家的商船在渡口卸過鐵器!"
    一道閃電劈開天際,慘白的光照見鄧艾攥著竹片發白的指節,他的臉在雷光中冷硬如鐵。
    二十三個流民舉著火把跳進洪流時,鄧艾正用麻繩將自己的腰捆在一根桅杆粗的毛竹上。陳三老漢跌跌撞撞地擠過來,往他懷裏塞了一包用油紙裹著的艾草團子,聲音發顫:"大人是文官……這水太急……"
    話音未落,一個浪頭打來,將老漢的話吞沒在轟鳴的水聲中。
    鄧艾咬住草繩的一端,在手腕上纏緊,含糊應道:"某……某在汝南種地時,洪峰比這高丈餘。"
    他抬頭望向對岸,雨幕中,隱約可見張家渡口的燈籠在風中搖晃,像一雙雙猩紅的眼睛。
    黎明前的渭水河畔,霧氣彌漫。最後一批木楔被重重釘入河床,發出沉悶的"咚咚"聲,像是大地的心跳。鄧艾直起酸痛的腰背,抹了把臉上的泥水。竹龍車重新轉動起來,車軸吱呀作響,未幹的血跡被雨水衝刷成淡紅色,順著溝渠蜿蜒流去。
    對岸忽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張廣勒馬駐足,眯眼望著重新運轉的水車,臉色陰沉如鐵。他目光掃過車鬥,忽然瞳孔一縮——那裏嵌著一塊帶家徽的鐵鑿,在晨光中泛著冷光。他猛地一踢馬腹,調轉馬頭疾馳而去,馬蹄濺起的泥漿甩在官道旁的界碑上,"張"字的刻痕被汙濁的泥水漸漸模糊。
    秋分這日,新麥的焦香漫過整個渭水平原。鄧艾蹲在官倉前的磨刀石旁,粗糲的手掌按著鐮刀在石麵上來回推拉,金屬摩擦的"沙沙"聲裏,刀刃漸漸泛起寒光。
    遠處驛道突然傳來悶雷般的馬蹄聲。
    張廣帶著三百私兵橫在曬穀場前,黑壓壓的馬隊將金燦燦的穀堆團團圍住。他手中的馬鞭淩空一甩,鞭梢指著堆積如山的穀堆,冷笑道:"刺史府的陽契寫得明明白白,屯田歲入七成歸官!"
    流民們攥著刻有陰文的竹簡,慢慢後退,有人不自覺地摸了摸懷裏的糧袋,那是他們熬過寒冬的希望。
    鄧艾緩緩起身,手中的鐮刀在陽光下閃過一道弧光。他走到最近的糧囤前,猛地掀開草席。刻著陰文的竹契約"嘩啦啦"地鋪展開來,青黃相間的竹片在秋陽下泛著幽光,宛如一條通往新生的路。
    "嗆啷——"
    青銅劍出鞘的聲音清脆如裂帛。鄧艾抽出曹璟親賜的寶劍,劍鋒寒光一閃,案幾上的陽契應聲而斷。
    "從今日起,納糧數目以民契為準!"
    張廣的臉色瞬間鐵青。他身後的私兵"唰"地按住彎刀,可刀還未完全出鞘,曬穀場四周的麥浪突然劇烈晃動起來——
    千柄釘耙齊刷刷地從麥田中豎起,鋒利的齒尖在陽光下閃著冷光。王九領著屯田客從麥浪中鑽出,他們粗布衣衫上還沾著麥芒,手中的農具卻如長矛般筆直地指向張廣的馬隊。
    一個跛腳漢子高舉著竹水車的部件,嘶聲大喊:"鄧大人說稻穗沉了腰,咱們的脊梁就不能彎!"
    曬穀場上,新麥的香氣與劍拔弩張的肅殺之氣交織在一起。鄧艾站在竹契約鋪就的"地毯"上,手中的青銅劍映著秋陽,在地上投下一道筆直的影子,像是一道斬斷舊日的界碑。
    遠處,重新轉動的竹龍車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響,渭水被一鬥鬥舀起,澆灌著這片剛剛蘇醒的土地。
    曹璟的玄底金紋帥旗出現在地平線時,鄧艾正幫婦人拾穗。緋色官袍的將軍望著那個赤腳陷在泥裏的背影,忽然解下自己的犀角帶拋給親衛:"去問問鄧縣令,他這身破麻衣還要穿到幾時?"
    夕陽把麥田染成鎏金色,第一輛運糧牛車吱呀呀碾過田埂。陳三老漢偷偷在糧袋下塞了雙千層底布鞋,鞋幫密麻麻縫著百戶流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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