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6章 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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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陽·太極殿
    夕陽的餘暉透過雕花窗欞斜照進西殿,將殿內的青銅燭台映出長長的影子。曹芳被兩名內侍引著,小心翼翼地踏入殿門。他的腳步極輕,仿佛怕驚動了什麽似的,寬大的衣袖隨著顫抖的手指微微擺動。
    "陛......"曹芳剛要行禮,喉頭卻像被什麽堵住一般。他感覺自己的心髒快要跳出胸膛,手心全是冷汗。抬頭時,正對上曹璟似笑非笑的目光,那目光像兩把鋒利的匕首,直刺得他膝蓋一軟,險些跪倒在地。
    曹璟緩緩起身,玄色龍袍上的金線在夕陽下泛著冷光。他每一步都走得極慢,靴底與金磚相觸發出輕微的"嗒嗒"聲,在寂靜的大殿裏格外清晰。他竟親自伸手扶住了曹芳顫抖的手臂:"蘭卿,不必多禮。"
    這個稱呼讓曹芳渾身一顫。蘭卿——他已經很久沒聽人叫過他的表字了。自從被宣布死亡後,所有人都隻敢戰戰兢兢地喊一聲"公子"。這兩個字像一把鑰匙,突然打開了記憶的閘門。他想起小時候在父親膝下讀書時,父親也曾這樣親切地喚他"蘭卿"。
    "蘭卿,"曹璟引著他來到窗前,語氣輕鬆得仿佛在談論天氣,"你這個皇帝,做得開心嗎?"
    曹芳的臉色瞬間煞白。他感覺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上脊背,後背的衣衫已經被冷汗浸透。他下意識地想要後退,卻被曹璟牢牢握著手腕。那隻手溫暖幹燥,卻讓他感到毛骨悚然。
    "臣......臣不敢......"他的聲音細若蚊蠅,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他在心裏拚命告訴自己:要鎮定,要鎮定。可越是這樣想,身體就越不受控製地發抖。
    曹璟忽然笑了,那笑聲在空曠的大殿裏顯得格外清晰:"朕是陳王的後代,你是任城王的後代,嚴格來說,我們都不是嫡係啊。"
    這句話像一把鈍刀,緩慢地割開曹芳緊繃的神經。他不敢接話,隻能低著頭,盯著自己鞋尖上已經有些脫線的繡紋。那繡紋是雲紋,象征著天子之尊,可現在卻顯得如此諷刺。
    曹璟拍了拍他的肩膀,這個動作讓曹芳渾身一抖:"假如不做皇帝了,有什麽想做的嗎?"
    殿內突然安靜得可怕。曹芳能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咚咚咚,像是要衝破胸膛。他想起小時候在太學旁聽時,那些學子們捧著竹簡高聲誦讀的樣子;想起自己偷偷躲在禦書房,徹夜讀《詩經》的時光。他鼓起畢生的勇氣,聲音仍然發顫:"臣......臣從小喜愛讀書,希望能讀遍天下名書。"
    "好!"曹璟突然提高音量,驚得簷下的麻雀撲棱棱飛走。這突如其來的聲響嚇得曹芳一個激靈,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蘭卿,從今天起你自由了。去太學當一名學生吧!"
    曹芳猛地抬頭,眼中滿是難以置信。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自由?太學?這些詞在他腦海中盤旋,卻怎麽也不敢相信是真的。他偷偷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疼痛告訴他這不是夢境。
    曹璟負手而立,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幾乎覆蓋了整個大殿:"以後隻有太學生曹蘭卿,可沒有皇帝曹芳了。"
    這一次,曹芳是真的聽懂了。他的眼眶突然發熱,視線變得模糊。這個曾經的天子緩緩跪倒在地,以最標準的禮儀向曹璟行了大禮。當他額頭觸地的瞬間,一滴淚水無聲地砸在金磚上。那滴淚裏包含著太多複雜的情緒:恐懼、釋然、感激,還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悲哀。
    "感......感謝哥哥......"細如蚊呐的四個字,卻仿佛用盡了他全部的力氣。他還是第一次這樣稱呼曹璟。自從曹璟入主洛陽後,他們之間就隻剩下冰冷的君臣之禮。
    曹璟背過身去,揮了揮手:"去吧。太學的荷花,該開了。"他的聲音忽然變得很輕,像是在對曹芳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曹芳緩緩退出大殿時,夕陽的最後一絲餘暉正照在殿前的石階上。他深吸一口氣,感覺胸中鬱結多年的塊壘終於消散。遠處傳來太學的鍾聲,悠揚綿長,像是在迎接一個重獲新生的靈魂。
    ——————
    二十年後的洛陽城,春意正濃。
    城南最大的"墨香書肆"門前,幾株桃花開得正豔,粉白的花瓣隨風飄落,在地上鋪了一層薄薄的香毯。書肆最顯眼的位置,一套新刊印的《幽冥錄》整齊地碼放在紅木書架上,靛青色的封麵上,"蘭卿居士"四個字筆走龍蛇,墨色在陽光下泛著微微的光澤。
    "這套書多少錢?"一個穿著洗得發白的藍色長衫的年輕書生拿起一本,手指小心翼翼地撫過燙金的標題。
    書肆老板是個圓臉的中年人,聞言從櫃台後抬起頭來,眼睛笑成了一條縫:"客官好眼力,這可是蘭卿居士的新作,一套五冊,隻要二兩銀子。"
    "二兩?"書生麵露難色,卻仍舍不得放下手中的書卷,"聽說這位蘭卿先生原是皇族出身?"
    老板左右看了看,神秘地壓低聲音:"據說是位了不得的人物。"他湊近了些,胡須幾乎要碰到書生的耳朵,"有人說他是二十年前那位...咳,被逆賊高柔…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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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生瞪大了眼睛:"您是說...先帝…”
    "噓——"老板急忙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隨即又恢複了生意人的笑容,指了指書中那些精怪故事,"不過現在嘛,就是個愛寫誌怪小說的老先生。"他拍了拍書冊,"這書賣得可好了,昨天才到貨,今天就隻剩三套了。"
    書生咬了咬牙,從懷中掏出一個破舊的荷包:"我要一套。"
    就在此時,窗外突然傳來一陣喧嘩聲。一隊皇家儀仗緩緩經過,金黃色的華蓋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侍衛們身著鮮亮的鎧甲,步伐整齊地護衛著中間的轎輦。
    "是陛下的鑾駕!"書肆裏的客人紛紛湧向門口觀看。
    二樓窗前,一個身著素色長袍的中年文士靜靜站立。陽光透過窗欞,在他清瘦的麵容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他手中捧著一本嶄新的《幽冥錄》,墨香與窗外飄來的桃花香混在一起,縈繞在鼻尖。
    曹蘭卿望著遠處皇宮的飛簷,那些金色的琉璃瓦在春日下閃耀著熟悉又陌生的光芒。二十年了,他以為自己早已忘記那座囚籠的模樣,可每當看到皇宮的一角,記憶便如潮水般湧來。
    "陛下,您該背誦《孝經》了。"太傅嚴肅的聲音仿佛還在耳邊。
    十五歲的曹蘭卿跪坐在書房裏,脊背挺得筆直。宮外,大將軍府的歡笑聲隱約可聞。
    "為什麽我不能和他們一起玩?"他小聲問道。
    "因為您是天子。"太傅的戒尺輕輕敲在案幾上,"天子不需要玩耍,隻需要學習如何治理天下。"
    儀仗隊已經遠去,街上的喧囂漸漸平息。曹蘭卿收回目光,嘴角泛起一絲平靜的笑意。二十年了,那個被權臣擺布的皇帝,那個被權臣高柔殺死的皇帝,如今隻是一個愛寫故事的中年男人。
    他轉身走向書案,案上攤開的宣紙上,墨跡還未幹透。陽光透過窗紙照在紙上,那些字跡仿佛有了生命,在光線下微微跳動。
    "...那精怪被困在金籠中已逾百年,每日有人送來珍饈美味,卻無人問它是否歡喜。直到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看守的侍衛醉酒睡去,它終於化作一縷青煙,從籠縫中溜走..."
    曹蘭卿拿起筆,在結尾處又添了幾行:"春風拂過,那縷青煙散入萬千花樹之中。有人說它死了,有人說它成了仙,隻有那株它曾棲身的老梅知道,它隻是變成了最普通的一縷風,從此可以自由地吹過每一處它想去的角落。"
    他放下筆,輕輕吹幹墨跡。這個故事,沒人會看出寫的是他自己。那些被困在深宮的歲月,那些不得不完美的日子,那些被權臣擺弄的屈辱...全都藏在這些看似荒誕的精怪故事裏。
    樓下又傳來書肆老板的聲音:"蘭卿居士的故事為什麽這麽受歡迎?因為寫得好啊!那些精怪,說是妖怪,倒比許多真人還有人情味..."
    曹蘭卿笑了笑,從袖中取出一個小木盒,裏麵整齊地碼放著幾十個小小的泥塑。這是他這些年來根據書中角色親手捏的——有含冤而死的女鬼阿纖,有報恩的狐妖青娘,有貪吃的灶王爺...每一個都栩栩如生。
    他拿起最新做的一個:一個穿著華服的小人兒被困在金籠中,麵容愁苦。這是昨天才完成的,還沒想好名字。
    "就叫"囚鸞"吧。"他自言自語道,將小人兒放在窗台上。陽光透過它小小的身軀,在地上投下一個展翅欲飛的影子。
    "先生,"書童在門外輕聲喚道,"茶煮好了。"
    "進來吧。"曹蘭卿將泥塑收回盒中。
    書童推門而入,手中托盤上的青瓷茶碗冒著嫋嫋熱氣。"剛才書肆老板說,又賣出了三套《幽冥錄》。他問先生下一卷什麽時候能寫完。"
    曹蘭卿接過茶碗,茶湯清澈,幾片嫩綠的茶葉在碗底舒展。"告訴他,不急。"他抿了一口,茶香在舌尖綻放,"好故事需要時間醞釀。"
    就像他用了二十年時間,才慢慢學會做一個普通人。剛開始時,他連市集都不敢去,生怕被人認出來。後來他學會了討價還價,學會了和街坊鄰居閑話家常,甚至學會了在酒肆裏聽那些粗俗卻生動的市井故事——這些都是皇宮裏學不到的。
    書童退下後,曹蘭卿又站回窗前。遠處皇宮的輪廓已經模糊在暮色中,街上的行人漸漸稀少。一個賣花的老婦人慢悠悠地走過,籃中的桃花所剩無幾。
    "老婆婆,"他推開窗喚道,"剩下的花我都要了。"
    老婦人驚喜地抬頭,將花籃舉起來。曹蘭卿放下幾枚銅錢,用繩子將花籃吊上來。這些花已經不太新鮮了,但香氣依舊濃鬱。他將花瓣撒在剛寫完的手稿上,看著那些粉白的精靈覆蓋住墨黑的字跡。
    "這樣就不會有人發現你在哭了吧。"他輕聲對手稿說,然後笑了。這麽多年過去,他早已不再為過去流淚。那些痛苦、屈辱、不甘,都化作了筆下一個個荒誕又動人的故事。
    夜色漸濃,曹蘭卿點燃了書案上的油燈。燈光下,他的影子投在牆上,高大而孤獨。但當他拿起筆,蘸滿墨汁時,影子便分裂成無數個——有皇帝曹蘭卿,有傀儡曹蘭卿,有文人蘭卿居士...所有的他都在這一刻達成和解。
    筆尖落在紙上,新的故事開始了:"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座黃金打造的宮殿,裏麵住著一個不會笑的孩子..."
    窗外,最後一瓣桃花隨風飄落,輕輕粘在窗欞上,像是一個溫柔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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