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琅琊慘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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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備自公孫瓚處借得精銳兩千,連同本部兵馬,湊足五千之數,軍容未整,行囊未卸,便已如離弦之箭,向著那片被戰火與哀嚎淹沒的徐州大地疾馳而去,帶著一絲微弱卻堅定的希望之光。
    然而,希望抵達之前,絕望早已搶先一步,將濃稠如墨的陰影投向了徐州北境的琅琊郡。
    開陽縣城,此刻已是人間煉獄的前奏。
    自從曹軍鐵蹄踏破東海郡、留下屠城血債的消息如寒風般刮過,整座開陽城便被無形的恐懼扼住了咽喉。
    空氣凝滯而沉重,彌漫著腐朽與絕望交織的氣息,仿佛每一次呼吸都能嗅到遠方飄來的、尚未幹涸的血腥。
    家家戶戶,一片倉惶。
    細軟被胡亂塞進包裹,鍋碗瓢盆散落一地,哭聲、喊聲、孩童的驚啼聲混雜著,人們推搡著,擁擠著,如同受驚的獸群,湧向城門,眼中隻剩下逃離的本能,祈望著能在曹軍的屠刀落下之前,逃出這座注定淪亡的城池。
    但,遲了。
    死亡的腳步,比逃亡更快。
    冰冷刺骨的殺氣,裹挾著鐵器的寒光,自西門方向狂湧而至,瞬間吞噬了殘存的日光。
    守城的徐州將士,眼眶早已被血絲與悲憤撐裂。他們用顫抖卻不曾後退的身軀,築起一道脆弱的屏障,抵擋著那如怒濤般拍擊城牆的曹軍。
    金鐵交鳴之聲尖銳刺耳,瀕死的慘叫撕裂長空,絕望的嘶吼在城頭回蕩,共同譜寫著一曲末世的哀歌。
    僅僅半日。
    短暫得如同一個噩夢的半日之後,西門,在連綿不絕的撞擊與喊殺聲中,轟然洞開。
    殘存的守城將領,立於城樓之上,望著下方如蟻群般蜂擁而入、甲胄森然的曹軍,鐵蹄踏碎了最後的希望。
    他緩緩回首,目光掃過城內驚惶奔逃、哭喊無助的父老鄉親,臉上浮現出一抹淒厲而決絕的慘笑。
    他嘶啞的喉嚨裏,擠出了此生最後一道軍令,帶著血沫與不甘:
    “開東、南、北三門!放百姓……走!”
    話音落下的瞬間,他猛地抽出腰間陪伴多年的佩劍,寒光一閃,橫過自己的脖頸。
    滾燙的鮮血如赤練般噴濺而出,灑在冰冷、斑駁的城牆磚石上,留下觸目驚心的印記。
    他是不忍再看接下來的修羅場,還是自覺愧對徐州牧陶謙的重托?
    他的心思,隨著生命的驟然終結,已成永遠的謎。
    主將喋血殉城,城門向死而生,殘餘守軍的士氣,在這一刻徹底崩塌。
    一部分士兵,在求生的本能驅使下,扔掉沉重的盔甲,撕下顯眼的軍服,惶然混入四散奔逃的百姓人流之中,奢求能在那片混亂裏覓得一絲渺茫的生機。
    但,並非所有人都選擇了潰逃。
    總有那麽一群人,他們的根紮在這片土地,他們的魂係於這座城池。
    他們是徐州的兵,是守土的卒。
    他們看著潮水般湧入的曹軍,看著身後肝膽俱裂、倉皇逃竄的同胞,殘存的血性在胸腔中轟然引爆,眼中燃起同歸於盡的烈焰。
    沒有將領的命令,沒有慷慨的動員。
    數十名,上百名殘兵,自發地爆發出最後的呐喊,如同撲火的飛蛾,義無反顧地衝向了西門方向,衝向了那支武裝到牙齒、散發著野獸氣息的曹軍洪流。
    他們要用血肉之軀,去堵塞那死亡的入口,用自己卑微而壯烈的生命,為城中無數百姓的逃亡,爭取哪怕多一息、再多一息的時間。
    狹窄的城門甬道內,血肉模糊,骨骼碎裂聲不絕於耳。
    肢體與刀槍碰撞,鮮血飛濺,將牆壁染成一片猩紅。
    曹軍那摧枯拉朽般的攻勢,竟真的被這群以命相搏的徐州兵,暫時遲滯在了西門附近。
    然而,這短暫的阻礙,並未讓曹軍的殺戮欲望有絲毫減退。
    自最高統帥曹操那道冰冷的屠城令下達之時,這些士兵心中被軍紀束縛的惡魔,便已被徹底鬆開了鎖鏈。
    貪婪與嗜血的火焰,在他們眼中熊熊燃燒。
    殺戮,此刻已不再是執行軍令,而是演變成了一場瘋狂的劫掠盛宴,是為了滿足那潛藏在人性深處、一旦被縱容便永無止境的黑暗欲望。
    他們如同嗅到了濃鬱血腥味的鬣狗群,精明地繞開了西門那塊難啃的骨頭,分出兵力,獰笑著撲向了剛剛為逃生而洞開的南門與北門。
    東海郡的屍山血海,他們是見證者,更是親手締造者。屠滅一座城池,搶光所有財富,這種無需背負任何罪責、甚至可能得到獎賞的暴行,早已將他們從人徹底異化成了隻知掠奪與毀滅的野獸。
    多殺一個百姓,就能多搜刮一份財物;多破開一扇門,就能多搶占一處房產。
    冰冷的刀鋒,再無半分猶豫與憐憫,無情地斬向每一個手無寸鐵、哀嚎求饒的琅琊百姓。
    淒厲的哭喊,卑微的求饒,顫抖著奉上畢生積蓄……
    換來的,卻往往是更加殘忍、更加戲謔的殺戮。
    開陽城的街道,轉瞬間被粘稠的鮮血浸染,被複仇與貪婪點燃的火焰無情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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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屋在燃燒,生命在凋零。
    那些僥幸衝出城門的百姓,尚未跑出多遠,身後便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曹軍的騎兵如同追獵的死神,呼嘯而至,馬刀揮舞間,一顆顆驚恐的頭顱滾落在地,一道道奔逃的身影仆倒塵埃。
    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在此刻,以最原始、最血腥的方式,在這片曾經安寧的土地上展現得淋漓盡致。
    死亡,如同空氣般彌漫,成了這片土地上最尋常、最廉價的東西。
    而開陽城的悲劇,僅僅是一個開始。
    這場由屠殺與掠奪構成的死亡瘟疫,正以無可阻擋之勢,朝著整個琅琊郡的十三個縣城,急速蔓延開去。
    ……
    陽都縣。
    一戶尋常宅院外,空氣仿佛凝滯,隻餘沉悶的暑氣。
    院門前,一輛磨損嚴重的馬拉板車孤零零地停著,拉車的瘦馬不安地甩著尾巴。
    一個中年男子,滿臉刻著深深的焦慮,正焦躁地來回踱步,目光一遍遍投向緊閉的院門,額角沁出的汗珠滾落,洇濕了粗布衣領。
    終於,“吱呀”一聲,院門被推開,兩個身影踉蹌而出。
    中年人如釋重負,卻又立刻繃緊了神經,聲音嘶啞地催促道,帶著難以抑製的顫抖:
    “快!再快些!曹軍……曹軍隨時都會殺過來!”
    當先的是個少年,雖不過十二三歲年紀,個頭卻躥得很高,幾乎與中年人齊肩。
    他雙臂箍著幾捆分量驚人的竹簡,勒得手臂青筋賁起,沉重的負擔讓他腳步有些不穩,但他仍咬著牙,快步奔向板車。
    緊隨其後的是個更小的男孩,稚嫩的臉上寫滿了驚懼,死死抓著前麵少年的衣角。
    年長少年將竹簡小心翼翼地放到車上,粗重地喘著氣,對中年人道:
    “就快好了,叔父!我進去把最後幾捆書卷拿出來,咱們立刻就走。”
    中年人聞言,急得雙腳跳起,嗓音陡然拔高,近乎咆哮:
    “什麽時候了!還惦記你那些竹簡!能當飯吃還是能擋刀槍?!”
    他指著城南方向,語氣帶著哭腔:
    “你大哥還在南門那邊探聽消息,生死未卜!我們得馬上去找他會合啊!”
    他的話音未落,仿佛一道驚雷劈開了死寂,遠處街道盡頭猛地爆發出一個淒厲至極的嘶喊,那聲音扭曲、絕望,瞬間穿透了所有人的耳膜:
    “不好了——!曹軍殺進城啦——!”
    這一嗓子,如同滾燙的油潑進了冰水,整條街巷瞬間炸開了鍋!
    “曹軍來了!”
    “殺進來了!快跑啊!”
    恐懼的尖叫此起彼伏,像瘟疫般以驚人的速度蔓延,從街頭巷尾湧來,匯成一片混亂的聲浪。
    有人帶著哭腔,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顫聲問道:
    “曹軍……是從哪個方向來的?”
    一個衣衫不整、麵無人色的人影跌跌撞撞地從人群中擠過,上氣不接下氣地尖叫:
    “南門!是從南門!他們從南門殺進來的!”
    “南門?”
    人群中響起一片難以置信的驚呼和反問。
    “怎麽會是南門?曹操的大軍主力,不是該從西邊來嗎?”
    那個報信的人已經顧不上回答,隻是瘋狂地推開擋路的人,嘶喊著:
    “我哪知道啊!別問了!快逃命吧——!”
    ……
    “南門”二字如同一記重錘,狠狠砸在年長少年的心頭,他臉色瞬間煞白,方才還算沉穩的目光頃刻間被巨大的恐慌與擔憂吞噬。
    “不好!大哥還在南門!”
    他失聲驚呼,那聲音因恐懼而尖銳扭曲,手中沉重的竹簡“哐當”一聲散落在地,也顧不得拾撿,轉身便要朝著死亡逼近的南門方向狂奔而去。
    “大哥!”
    撕心裂肺的呼喊尚未落地,一隻鐵鉗般的手臂已死死箍住了他。
    中年人目眥欲裂,手臂青筋暴起,竟是將比自己矮不了多少的少年生生提了起來,近乎粗暴地甩到了顛簸的板車之上。
    緊接著,他俯身一把撈起那個早已嚇得魂飛魄散、呆立當場的小少年,同樣重重扔上車廂。
    電光火石間做完這一切,中年人自己也如猿猴般敏捷地躍上車轅,揚起手中的馬鞭,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抽打在瘦馬的臀部。
    “駕!”
    淒厲的嘶鳴聲中,驚恐的馬匹猛地爆發出求生的力量,四蹄翻飛,拖拽著吱嘎作響的板車,朝著與南門截然相反的北方亡命奔逃。
    車廂劇烈搖晃,年長少年被顛得七葷八素,猛然回神,卻發現逃亡的方向是北門,頓時急火攻心,他掙紮著撲到叔父身邊,死死抓住他的胳膊,嘶聲喊道:
    “叔父!方向錯了!這不是去南門的路!”
    “快調頭啊!大哥還在南門!我們得回去找他!”
    中年人牙關咬得咯咯作響,臉頰肌肉因極度的緊張而扭曲,他頭也不回,聲音如同從牙縫裏擠出來一般,帶著絕望的嘶吼:
    “來不及了!”
    “你沒聽到嗎?南門那邊已經在廝殺了!震天的喊殺聲,你聽不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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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長少年側耳細聽,果然,那仿佛來自地獄深處的喊殺聲、兵器碰撞聲、垂死的哀嚎聲,正隱隱約約、卻又無比清晰地從南麵遙遙傳來,如同無數喪鍾,聲聲敲打在他瀕臨破碎的心上。
    他的心,如同墜入冰窖,瞬間沉到了穀底。
    可即便如此,最後一絲希望仍未泯滅,他依舊不肯放棄,掙紮著,帶著哭腔哀求道:
    “那也不能丟下大哥不管啊!叔父,求求您,放我下車!我自己去找他!”
    他說著,便不顧一切地要往飛馳的車下跳去。
    “瘋了!你瘋了!”
    中年人猛地回頭,雙目赤紅,對著車廂裏的小少年發出近乎咆哮的厲喝:
    “均兒!拽住你二哥!用盡全力,死死拽住他!絕不能讓他跳下去!”
    那喚作“均兒”的小少年早已嚇得麵無人色,淚水鼻涕糊了滿臉,聽到叔父帶著雷霆之怒的命令,幾乎是出於求生的本能,爆發出遠超年齡的力量,小小的身軀死死地纏住了哥哥的胳膊,一邊發出淒厲的嚎啕大哭,一邊拚命拉拽,指甲幾乎要嵌進哥哥的皮肉裏,說什麽也不肯鬆手。
    板車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全速飛馳,每一次顛簸都仿佛要將車上的三人甩出去。
    年長少年被弟弟死死纏住,重心不穩,在狹小的車廂裏與弟弟拉扯著,竟一時無法掙脫,急怒攻心,卻又無可奈何。
    中年人再次回過頭,目光掃過兩個在生死線上掙紮的侄子,聲音驟然哽咽,帶著撕裂般的沉痛:
    “你父親臨終前,將你們兄弟三個托付給我!他抓著我的手,要我一定保全你們!”
    “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們三個……一個都回不來!”
    “你現在下車,就是去送死!萬一你有個三長兩短,我將來到了九泉之下,有何麵目去見你父親!有何麵目去見列祖列宗!”
    “父親”二字,如同千斤巨石,轟然壓在了年長少年的心上。他掙紮的動作猛地一滯,全身的力氣仿佛瞬間被抽空。
    一股無法言喻的巨大悲傷與深入骨髓的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
    父親早逝,是叔父含辛茹苦,將他們兄弟三人一手拉扯長大,恩重如山,情同父子。
    他不能讓叔父為難,更不能讓叔父背負失信於兄長的愧疚與痛苦,抱憾終生。
    那將是最大的不孝。
    少年頹然地鬆開了緊握的拳頭,任由身體靠著粗糙的板車木板緩緩滑坐下去,最終將頭顱深深地埋在雙膝之間。
    起初是無聲的啜泣,肩膀劇烈地聳動,漸漸地,壓抑不住的哭聲終於衝破喉嚨,越來越大,那哭聲裏充滿了絕望、不甘、以及對兄長命運的無盡擔憂。
    小少年均兒感覺到哥哥不再掙紮,依舊不敢鬆開緊抓著衣袖的手,隻是那驚天動地的嚎啕也漸漸變成了低低的、令人心碎的嗚咽,他依偎在哥哥身邊,小小的身體因為恐懼和悲傷而不住地顫抖。
    中年人艱難地轉回頭,重新將目光投向前方混亂擁擠的逃難人流,握著韁繩的手背上青筋畢露。他最後用一種幾不可聞的、仿佛自言自語般的聲音低聲呢喃:
    “你大哥……吉人自有天相……他那麽機靈,一定會沒事的……一定會的……”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與其說是在安慰兩個悲痛欲絕的侄子,不如說是在絕望中拚命說服他自己。
    話音未落,已有滾燙的淚水,再也無法抑製,順著他飽經風霜、刻滿溝壑的臉頰,悄無聲息地滑落,砸在粗糙的布衣上,洇開一片深色的痕跡。
    前路漫漫,生死未卜,而身後,是正在被血與火吞噬的家園。
    第七十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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