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倉皇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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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道,早已不成其為道。
車轍與馬蹄在連年的戰火中,早已將昔日平整的路麵踐踏成一片坑窪的泥地,與兩旁荒蕪的田野再無分別。
風中,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混雜著腐朽與血腥的鐵鏽味。
一條長長的、幾乎看不到首尾的隊伍,正如同被炎炎烈日炙烤得奄奄一息的蚯蚓,在這片死寂的土地上,艱難而緩慢地蠕動著。
這並非一支軍隊,他們沒有如林的長槍與招展的旗幟;這更非一隊商旅,他們沒有滿載貨物的車輛與精壯的護衛。
他們是一群被時代洪流衝出家園的螻蟻,在無盡的絕望中,本能地、盲目地,朝著東方爬行。
那個方向,曾是大漢榮耀升起的地方,而如今,隻代表著一個虛無縹緲的、關於“生”的渺茫可能。
隊伍的最前方,是幾名須發皆白、步履蹣跚的老者。
太尉楊彪那張曾經在朝堂上雄辯滔滔的嘴,此刻幹裂得如同龜裂的河床,每吐出一個字,都帶著血絲。
他每邁出一步,都仿佛用盡了全身最後一絲力氣,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前方,似乎想從那片灰黃色的天際線上,望見一絲希望的輪廓。
國舅董承則要年輕一些,但那雙布滿血絲的眼中,早已被疲憊與警惕填滿。
他的手,自始至終,都死死地按在腰間那柄早已鏽跡斑斑的佩劍劍柄上,仿佛那冰冷的觸感,是支撐他沒有倒下的唯一支柱。
他們身上,還固執地穿著那早已褪盡了昔日華彩、被風沙與荊棘撕扯得襤褸不堪的朝服。
那曾是他們身份與榮耀的象征,而今,卻成了這亂世中最辛辣的諷刺,是他們不肯放下的、最後的尊嚴。
在他們身後,是數百名同樣狼狽不堪的追隨者。
曾經在廟堂之上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文臣,此刻為了半瓢渾濁的井水,會像野狗一般與人爭搶撕咬。
曾經在深宮之中身姿曼妙、嬌媚如花的宮娥,此刻滿麵塵灰,一雙本該撫琴繡花的纖纖素手,因終日推著沉重的木車而磨滿了血泡與厚繭,指甲縫裏塞滿了黑色的汙泥。
所謂的帝王儀仗,所謂的皇家威嚴,早已成了一個天底下最可悲的笑話。
隊伍的中央,一輛樸素到堪稱簡陋的馬車,在每一次碾過石塊時,都會發出不堪重負的、令人牙酸的呻吟。
拉車的,是一匹瘦骨嶙峋、連喘息都帶著風箱般破響的老馬。
一陣夾雜著沙塵的烈風,粗魯地卷起了車簾的一角,露出了車廂內那張蒼白而稚嫩的臉龐。
大漢天子,劉協。
他蜷縮在車廂的角落,那雙本該是天下最尊貴、最不應染上塵埃的眼眸,此刻卻盛滿了與他年齡極不相符的驚恐、麻木與深不見底的疲憊。
他就像一隻受驚過度的小獸,對周遭的一切都充滿了戒備。
他的手中,緊緊地攥著一小塊早已幹硬得如同石塊的麥餅,餅的邊緣已經有些發黴,散發著一股酸味。
他將餅湊到唇邊,卻又猶豫地停下,隻是用舌尖輕輕舔了舔那粗糙的表麵,仿佛在品嚐著這世間最後的餘味。
然後,他又小心翼翼地,將這塊餅重新用一塊破布包好,塞進了自己懷中。
他知道,這可能是他明日,乃至後日唯一的食糧。
就在這片壓抑得令人窒息的死寂之中,突然,大地的盡頭,傳來了一陣極其細微的、沉悶的震動。
那聲音,起初就像是隔著厚厚棉被的鼓點,又像是遙遠天際滾過的悶雷,微不可聞,幾乎讓人以為是長途跋涉後產生的錯覺。
可那震動,卻在以一種令人心髒驟停的速度,飛快地變得清晰、響亮,並且狂暴!
轟隆隆——
大地,在顫抖!
官道上細碎的石子,開始不受控製地跳動起來。
董承那張寫滿疲憊的臉,在瞬間血色盡褪!
他猛然回頭,那雙因恐懼而驟然收縮的瞳孔,倒映出了一副地獄般的景象。
西方的地平線上,一道黑色的潮水,正卷起一道遮天蔽日的巨大煙塵,如同一頭掙脫了所有鎖鏈的洪荒巨獸,張開了它吞噬一切的巨口,朝著他們這群渺小的螻蟻,瘋狂地撲來!
那不是潮水,那是鐵騎!
是數千名如狼似虎的西涼鐵騎!
“是李傕和郭汜的追兵!他們追上來了!”
一聲淒厲的、充滿了極致絕望的尖叫,如同一柄燒紅的利刃,狠狠刺破了隊伍上空那層名為“苟延殘喘”的脆弱氣泡。
恐慌,如同最猛烈、最致命的瘟疫,在短短一瞬間,便引爆了這支早已瀕臨崩潰的隊伍。
人群,如同被巨石砸中的馬蜂窩,轟然炸開!
哭喊聲、尖叫聲、咒罵聲、孩童的啼哭聲響成一片,匯成了一曲末日來臨時的悲歌。
無數人丟下手中僅有的、視若性命的行囊,不顧一切地朝著前方狂奔,他們推搡著,踐踏著,隻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
秩序,在死亡那冰冷的、觸手可及的威脅麵前,是如此的不堪一擊,瞬間崩塌得無影無蹤。
“穩住!都給本將穩住!護衛陛下!”
董承拔出腰間的長劍,那鏽蝕的劍身在灰暗的天光下,反射不出半點光芒。
他聲嘶力竭地咆哮著,試圖用自己那微不足道的聲音,去對抗這已然失控的混亂洪流。
但他的聲音,很快便被淹沒在了無邊無際的、代表著崩潰與毀滅的嘈雜之中。
然而,就在那黑色洪流的最前方,幾名作為斥候的騎兵,正策馬狂奔,他們臉上掛著戲謔而殘忍的笑容,似乎很享受追獵這群“貴人”的快感。
在他們眼中,前方那些奔逃的身影,不過是一群待宰的羔羊,和即將到手的、豐厚的賞賜。
就在其中一名斥候得意地揮舞著馬鞭,準備超越同伴,去搶那份頭功之時——
咻!
一道銀色的流光,仿佛並非來自人間,而是自九天之外的星辰墜落,其速之快,甚至超越了聲音,超越了人類視覺所能捕捉的極限!
那名斥候的身體猛然一僵,臉上那得意的獰笑瞬間凝固,連一聲慘叫都來不及發出,整個人便被一股無與倫比的巨大力量從飛馳的馬背上狠狠掀飛了出去!
在他飛在半空中的身體上,一支通體銀白的白羽長箭,已然幹脆利落地洞穿了他的咽喉,箭簇從他的後頸透出,帶起一蓬滾燙的血霧。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讓緊隨其後的幾名斥候齊齊一愣。
但他們根本沒有時間去思考這道死亡之箭來自何方。
咻!咻!咻!
又是數道同樣快得不可思議的銀色流光,接連不斷地,精準無比地撕裂了空氣!
那幾名遙遙領先的西涼斥猴,竟在短短的數次呼吸之間,如同被一柄無形的死神鐮刀挨個點名收割的麥子,接二連三地從飛奔的馬背上栽倒。
他們的死狀各不相同,有的被射穿了眼眶,有的被貫穿了心口,但無一例外,都是一擊斃命,毫無懸念!
遠處,官道旁一座不起眼的小山丘之上,一道身披銀色鎧甲的挺拔身影,如同一尊自遠古便矗立於此的戰神雕像,緩緩收起了手中的長弓。
西涼,馬超!
他那張俊美如冠玉的麵容上,此刻沒有半分表情,唯有那雙燦若朗星的眼眸,冰冷地注視著那片因幾名斥候的死亡而稍稍騷動的黑色洪流。
他身上的八寶麒麟鎧,在漫天灰黃的塵土中,折射出璀璨而孤傲的光芒,與周遭的破敗景象形成了最尖銳、最不和諧的對比。
他知道,以一人之力,憑借弓術射殺幾名毫無防備的斥候已是極限。
他無法,也不可能阻擋這數千鐵騎組成的鋼鐵洪流。
但他可以像一根最堅韌、最頑固的釘子,死死地、毫不退讓地,釘在這裏!
為那支正在崩潰的逃亡隊伍,為那輛簡陋馬車中的少年天子,爭取哪怕一分一秒的時間!
子龍信中提及的刺殺陰謀,固然凶險,但與眼前這已然亮出爪牙的追兵相比,已是後話!
眼下,護駕為先!
這是他對父親的承諾,是對遠在荊州的趙雲的信任的回應,更是對他心中那份身為漢臣的、最後的驕傲的扞衛!
他緩緩伸手,握住了鞍旁懸掛的那杆虎頭鏨金槍。
槍身入手,一股熟悉的、冰冷的戰栗感順著手臂直達心髒。
那猙獰的虎頭槍尖,在昏暗的天光下,仿佛活了過來,一雙虎目閃爍著嗜血的光芒。
他身下的坐騎,那匹神駿非凡的西涼寶馬“裏飛沙”,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那沸騰如岩漿的戰意,發出一聲清越激昂的長嘶,前蹄在地上不安地刨動著,鼻孔中噴出兩道灼熱的氣流。
追兵的洪流,僅僅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阻滯了微不足道的片刻。
很快,在後方將領那暴跳如雷的怒吼聲中,他們繞過同伴的屍體,以更加瘋狂、更加暴虐的姿態,狂湧而上!
“護駕!護駕——!”
楊彪、董承等人發出嘶啞絕望的咆哮。
他們身邊,僅存的、為數不多的羽林衛,用他們那早已疲憊不堪、甚至連兵器都快要握不穩的身軀,不假思索地,組成了一道脆弱得近乎可笑的防線,擋在了那輛簡陋的馬車之前。
然而,這道由忠誠與血肉築成的堤壩,在西涼鐵騎這股摧枯拉朽的洪流麵前,連一絲像樣的抵抗都未能形成。
他們如同一柄燒得通紅的鋼鐵利刃,輕而易舉地,便切開了這塊早已鬆軟腐爛的牛油。
刀光閃過,血肉橫飛。
慘叫聲甚至來不及響起,便被淹沒在雷鳴般的馬蹄聲中。
一個個忠誠的衛士,如同被狂風掃過的落葉,翻滾著,拋灑著鮮血,一個接一個地倒下。
他們用自己卑微而壯烈的生命,為身後那輛搖搖欲墜的馬車,爭取著哪怕一息的喘息之機。
廝殺的勁風,狂暴地掀開了馬車的車簾,再也無法落下。
車廂內,劉協那張慘白如紙的小臉,與一名正獰笑著高高舉起屠刀的西涼騎兵,在這一片混亂血腥的戰場上,四目相對。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放慢。
他能清晰地看到那名騎兵臉上每一條因興奮而扭曲的肌肉,看到他那雙渾濁眼珠裏毫不掩飾的、野獸般的殺戮欲望,看到他因咆哮而張大的嘴裏那口黃黑的牙齒。
死亡的陰影,在這一刻,前所未有地清晰,前所未有地冰冷,如同一張密不透風的巨網,將這位無助的少年天子,徹底籠罩。
第一百六十九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