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雪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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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落了滿地銀白。
雪下了雲隱山滿頭,把每一棵山鬆都裹得嚴實,剛剛掃完雪的地麵轉眼卻又落了一層白。
芩婆坐在窗邊,端著熱茶看雪。杯中茶飲氤氳著熱氣,屋裏暖爐燒得正旺,驅散了所有寒冷。
她望著雪景,良久後歎息一聲,轉而拿起手邊的一隻信封拆開來看。
信是她遠在天邊的兩個徒弟寄過來的。說北域這兩日風雪其大,要晚幾日才能歸家。
信上洋洋灑灑寫了六七篇,其中大部分都是李相夷和牧原的筆跡,訴說著這段時間梨園聽畫發生的一切。李蓮花雖少,但卻隨信送來了幾貼北域特有的膏藥,叫芩婆按時敷上,別再犯了腰疼的老毛病。
彼時已經過了年關,但還沒出正月。外頭的風雪正盛,連偏南的雲隱山都積了厚厚一層,便更不用說常年風雪肆虐的北域了。
芩婆不急,便慢慢等。左右她也已經在這山頭等了許多年,也不差這一時。
北域回中原的路上,風雪難行。
李相夷性子急,等不及幾日查看情況便要拉著李蓮花回蓮花樓。笛飛聲過完了年便回了金鴛盟,剩下的幾人一合計,便就此上路,拉著封磬前幾日才剛剛維護好的蓮花樓就上了官道,一路平穩地往南走了。
“李蓮花,李蓮花!”
今日的風雪終於肯歇下了,隻留陽光。
李相夷站在樓外,衝著李蓮花的房間高喊。
他年歲不大,正是愛玩愛鬧又閑不住的年紀,在蓮花樓停靠下來休整時堆了雪人,就在李蓮花臥房外頭,喊著他來看。
可李蓮花昨日剛剛被折騰了一通,眼下正腰酸背痛地趴在床榻上休養生息,連起都不想起。聽到李相夷的喊聲也不想回應,隻把被褥又拽上來一點,蒙住了耳朵,一聲不吭。
外麵卻似乎安靜下來了,沒了聲響。李蓮花窩在被褥裏歎了口氣,卻忽然聽見床邊傳來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
緊接著下一秒,一雙冰涼的大手從被褥的縫隙裏摸進來,閃電般地襲上了李蓮花的小腿,凍得他一激靈,猛地從床上彈了起來。
李蓮花氣得大喊,“李相夷!!”
李相夷哈哈笑了幾聲,又湊過來貼他,把身上還沒消去的寒意全蹭在李蓮花身上,簡直像個無賴。
偏偏李蓮花還拗不過他,隻能被賊人強硬地擠進懷裏,占據了大部分溫暖,“我好冷啊,李蓮花。你給我暖暖。”
李蓮花直罵他,“外麵有爐子!”
他渾身上下隻草草地裹了一層單薄的裏衣,此刻衣衫大敞,和李相夷直接近距離貼著。凍得細膩白肉瞬間紅了一片,連昨日胡鬧時落下的印子都顯得更可憐了一些。
但始作俑者一點愧疚心都沒有,甚至可惡地探出一點舌尖,舔吻上了李蓮花的唇角,又勾著他滾落下去,壓在了被褥裏。
李相夷天賦極好,學得很快,完全把他每一個弱點都緊緊地掌握在了手裏。迫害著李神醫隻能任其搓揉,被人欺負得什麽都不剩,隻能啞聲求和,最後什麽便宜都被占了過去。
李蓮花仰躺在被上,那一丁點火氣也被這個吻全驅走了。隻能動了動冰涼的大腿,把被冰到的地方往李相夷身子底下縮。
這也太不像回事了……好歹也是天下第一,怎麽天天淨會欺負他……?
李蓮花這麽想著,一邊抬手,回抱住了李相夷的脖頸。任由對方把自己抱起來,重新坐在了床邊。
他這麽想著,於是也這麽問了。李相夷剛剛給他攏上外袍,正低頭給人係著帶子,忽然冷不丁地聽見李蓮花問他,“你怎麽淨會欺負我?”
李相夷抬眼看他,卻見李蓮花歪著腦袋,忽然笑了,“這我倒還要問問李神醫呢。”
李蓮花一愣,“嗯?”
李相夷三下五除二地係緊衣帶,忽然直起身子,居高臨下地站在李蓮花跟前。他眼底含笑,聲音卻忽然嚴肅起來,“說我欺負你,那還不是因為李神醫作惡多端,為禍蓮花樓嗎?我這可是為了樓裏的安全著想。”
說罷,他還煞有其事地搖頭歎氣,道:“唉,也就隻有我能做出如此犧牲了。此等壯舉,李神醫還不快謝謝本門主?”
他蠻不講理地給李蓮花安了個莫須有的罪名,甚至還要剝奪他今日穿什麽出去的權利。李相夷從衣櫃裏拽了件月牙白的棉袍出來扔給他,叫李蓮花快快換上,不要做無謂的掙紮。
李蓮花低頭看了眼手邊的袍子,又抬頭看去,目光落在了李相夷今日身上穿著的灰金色棉袍。和這件月牙白的配套,也是封磬的手筆。
但沒辦法,他可拗不過這位潑皮無賴。李蓮花隻好乖乖就範,拿著袍子往身上套。但他剛剛摸起枕邊的發簪挽發時,李相夷卻又站出來,一把搶走了他手裏的枯藤簪子。
李蓮花回頭看他,眉峰輕挑,“又怎麽?”
可李相夷沉默不語,隻是盯著手裏的簪子沒說話。
這根簪子不是從市麵上買來的。它其實是早年李蓮花獨身一人時,隨意從已經幹枯了的樹藤上割下來,簡單打磨過後得來的。這麽多年用下來倒也沒壞,李蓮花不挑,就一直沒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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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如今到了李相夷眼裏,這根與發簪八竿子打不著的枯藤條就已經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也說不清是什麽。李相夷總覺得,隻要看它心裏沒來由地沉。透過它枯色的細長藤條,仿佛窺見了李蓮花前幾年那段獨自一人的日子。
即使在幻境中經曆過,看過無數次,李相夷還是不能夠直麵。
於是他緊握起掌心,一把崩斷了那根伴了李蓮花近數年的發簪。
“我給你買更好的。”
李相夷嘟囔了一句,回頭去抱李蓮花。
後者似乎沒生氣,也沒說什麽。隻慢慢抬手回抱他,歎氣道:“那你把它弄壞了,我今日用什麽?”
用什麽簪頭發,這成了今日第一個難題。
李蓮花的衣櫃裏不是沒有別的簪子,櫃裏甚至能掏出來李相夷的發帶和幾隻玉冠。他絕對不缺簪頭發的,但隻可惜,李蓮花今日就想用那枚枯樹藤。
於是方多病和牧原拎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回來時,在樓外看到得不是日常練劍的李相夷,而是一身月牙白棉袍,散著頭發的李蓮花。
“李蓮花?”
方多病看他,道:“李相夷呢?”
牧原從他背後探出來問:“他今天不練劍啦?”
“不知道。”李蓮花倚在門旁打了個哈欠,聲音懶洋洋:“他啊,剛才剛出去。你們沒碰見?”
李相夷總有這樣的時候。他提著劍,隻留下一句“我出去一趟”便紮入了山林中。一身黑本該在銀霜素裹的白雪中分外顯眼,這次卻不見了蹤影。
一直到晌午,李相夷才風塵仆仆地回來。
彼時李蓮花正在廚房揮舞著鍋鏟,炊煙順著大開的窗戶往外飄,成了這片樹林中唯一一道人煙。牧原出去找柴火了,方多病就坐在桌前整理著買來的東西,把它們一一歸類,放到該放的地方。
“你去幹什麽了?”
聽見方多病這麽問,李相夷卻搖了搖頭,一臉神秘,“沒幹什麽。”
之後的幾天,李相夷都會出去一段,然後在晌午時回來。
沒有人在早上鬧自己,李蓮花落得清閑。難得懶了幾日被窩。直到蓮花樓駛入了中原,到了雲隱山腳下。
“呼。”
李相夷站在山腳下,深吸了一口氣,“到家了。”
李蓮花站在他身旁,長歎道:“到家了。”
這兩人一個吸一個歎,最後還並肩上了山。隻留方多病一個人連拖帶拽東西,在後麵惱怒地大喊:“回來!!!”
彼時距離那封信寄出,已經過去了整整十日。
山間萬籟無聲,卻終於回蕩起聲音。
“師娘!”
“師娘。”
雪白山道之上,兩道身影並肩而立,朝著不遠處一位灰發老婦低頭拱手。
芩婆長歎一聲,伸手把兩個徒弟輕輕扶起。她年歲大了,手臂不自覺地打著顫,但語氣帶笑:“回來就好。”
李相夷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一頭鑽進了山林中,隻道讓他們先吃,不用等他。
下廚這事,李蓮花自然不會讓年紀已大的芩婆來幹。他掄起袖子,把原本散著的頭發拿發帶一紮,就這麽衝進了廚房,起鍋燒油。
方多病往裏麵抱柴火,牧原從包裏翻出采買的北域特產往廚房裏送,分工明確,芩婆隻能落得個桌邊喝茶的閑差。
不多時,飯菜香便飄了出來。
芩婆捏起筷子吃了一口,點點頭,“不錯。”
得此評價,李蓮花便放寬了心。招呼著另外兩人也過來吃。方多病忽然道:“李相夷呢?”
“哦,這個我知道!”牧原一手端著飯碗,道:“他說讓我們先吃,不用等他。”
李相夷這幾日確實行蹤詭秘,讓人猜不到他要做什麽。但他既然這麽說了,李蓮花也就不再多想。
晚飯過後,方多病得了芩婆首肯,去了藏書閣。牧原回了山腰的院子。李蓮花則跟在芩婆身後,去了她的山莊。
“……師娘。”
他站在芩婆跟前,忽然跪了下來,“蓮花有一事要告訴師娘。”
自從李相夷來到此處後,他在芩婆麵前的便不再稱呼“相夷”。一方麵是為了區分,另一方麵的意思以前不好明說,但現在可以出口了。
李蓮花忽然抬頭,看向芩婆投過來的疑惑目光,一字一句,但聲音很輕:“我與李相夷……”
“師娘!”
門外驟然傳來的一聲呼喚,硬生生地打斷了李蓮花的話。
他怔愣地轉頭望去,卻見是一身火紅的李相夷踏雪而來,手裏還握著個什麽東西。
他快步進了門,眼神在李蓮花跪著的姿勢上停頓片刻,瞬間明白了一切。原本還雀躍著的神情忽然冷下,又帶著點責怪地瞪了李蓮花一眼,當即毫不拖泥帶水,也在李蓮花身旁跪了下來,衝芩婆拱手,“師娘,相夷也有一事要告知您。”
芩婆被這一出鬧得一愣,兩個徒弟都行此大禮,那說明這不是一件小事。她頓時也微微坐直了身子,道:“什麽?”
“我與李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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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相夷語氣平淡,但雙手不自覺地握緊,甚至微微發抖,但他仍然努力維持著目光的平靜,道:“合籍了。”
“……”
空氣仿佛在這一瞬間凝固了。
芩婆久久不言,讓本就寂靜的廳中更添了幾分致命的沉默。下麵跪著的兩個人隻能聽見彼此狂跳不止的心跳聲,連呼吸都不自覺地放輕,等待著芩婆的回答。
但意料之外地,芩婆雖然被唬了一跳,但更多的是一種古怪的釋然。
之前李蓮花回來養病時,兩個人就已經無意識地貼近,互相依靠對方。芩婆本就在嚐試接受李相夷以過去的身份出現在這裏,雖然對此事較為驚異,但見多了也就習慣了。
如今再聽李相夷這麽說,芩婆隻覺得當初心底那點怪異得到了解釋,一時間並沒有覺得什麽不對。
“啊……”
她幹幹巴巴地張嘴應了一聲,然後……然後就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見芩婆臉上沒什麽憤怒的表情,底下跪著的兩個人不約而同地鬆了一口氣。
芩婆摩挲著手裏的茶杯,看上去是在沉思,實際上是不知該說什麽好。
但她思考歸思考,倒也沒讓兩個徒弟一直跪著,擺擺手便讓他們起來了。李蓮花動作躊躇片刻,被李相夷一把拉著按到座椅上,和他並排坐著,等芩婆開口。
“……相——蓮花啊。”
她開口叫了李蓮花一聲,引得兩個人看過來,道:“你們……是真心的?”
兩個人同時點頭,表情誠懇。
芩婆長久地看著他們,最後……還是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她倒也不是想要來個棒打鴛鴦……隻是……
……徒弟自己……和自己在一起了……?
嘶,總覺得哪裏不對,但又很符合常理。
可憐芩老前輩在江湖上縱橫一生,晚年卻要被這樣的難題困住。她思索半晌都不知該說什麽。不過很明顯,芩婆不想責備,或者激烈地反對他們。
年紀大了容易累,芩婆也不例外。她疲憊地擺擺手,眉心抽痛,端起李蓮花帶回來的橘皮茶抿了一口,最後放棄了長篇大論,隻道:“你們……真心便好。”
這也算是另類的同意,兩個人的心瞬間放回心窩裏。
但在回去的路上,李相夷鬧了脾氣。
他生氣的點在李蓮花獨自去和芩婆說,即使兩個人誰都知道這位自小照看他們長大的長輩就算生氣,也絕不會說太重的話。
可這事畢竟重大,李蓮花不敢賭。怕李相夷也要跟著自己一起挨說,便選擇一個人出頭。即使事後要被李相夷報複。
而李相夷也確實要狠狠報複回去。
當晚的紅燭燃了半宿,直到天明才漸漸熄滅了最後一點火光。李蓮花累極,連翻身的力氣都沒有了。隻能可憐兮兮地用通紅的指尖去勾李相夷的衣角,仰頭看他,聲音嘶啞:“……錯了……錯了……”
“嗯?”
李相夷低下頭湊近他,埋首在人頸窩裏,繼續自己的報複,“什麽錯了?”
李蓮花深吸一口氣,幾乎說不出話來,隻能用氣音逼出一句:“……我錯了……相夷……錯了……”
這大概還是老狐狸頭一次服軟。李相夷抬眼看他,卻冷哼一聲,伸手扣住了李蓮花的脖子。但他沒用力,隻是把手裝模做樣地放了上去。五指微微收攏,帶給李蓮花的隻有觸碰的癢意。
“……李蓮花。”李相夷低頭看他,眯起眼睛,呼吸有些粗重,“我還不想原諒你呢。”
李蓮花難受得要命,甚至差點哭出來。
他輕咳幾聲,好像李相夷的手快要了他的命一樣。李蓮花輕輕抬手,忽然摸上了他的下頜,替李相夷輕輕拭去了滴落下來的汗珠。
“……呼……那就……不原諒吧……”
李蓮花忽然笑了出來,用另一隻手抓住了李相夷放在他脖頸上的手。他舒展脖頸,好讓李相夷掐得更深,掌控得更緊。
“李蓮花!……”
李相夷的語氣變得很危險,“……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
“……知道……”
李蓮花眯起眼睛看他,呼吸終於略微平穩了一些。長長地歎氣後,他費力地支起胳膊,把上半身架起來,湊近李相夷,去舔吻他的唇角。
這一切不言而喻。
於是新的紅燭被重新續上,再次頑強地燃了起來。搖晃著到了天明,直至啟明星照亮東方。
第二日時,李蓮花簡直想死。
他難捱過頭了,隻能趴在床榻上晾著自己滿身印子。李相夷反倒是神清氣爽,甚至貼心地給他端來了熬好的菜粥,送到了李蓮花嘴邊。
但換來的是李蓮花一記白眼。
等他能勉強爬起來了,撿床邊散落的衣服穿時,卻又找不到能束發的發帶。李蓮花沒心思再去找一個了,隻好就這麽披散著頭發,坐在了桌邊。
李相夷從門外走進來,看他披頭散發著,又道:“送你個東西。”
李蓮花掀開眼皮瞥他一眼,隻覺得嗓子還疼,不想說話。
他閉目養神,忽然頭發被人動了。但李蓮花沒動,任由身後那人動作輕柔地挽起自己一半頭發,最後固定在發頂。
“嗯?”
頭上發涼,李蓮花抬手去摸,隻覺得指尖觸到了一點冰涼的東西,“什麽?”
李相夷道:“發簪,送你。”
那其實是一枝雪鬆樹枝。
雪鬆是雲隱山上特有的,一種枝杈近乎純白的冬天的樹。李相夷翻遍了幾乎半座山,才終於在一棵雪鬆樹上找到了這麽珍貴的一段。
適合的長短、粗細。漂亮的顏色,幾乎纖塵不染。
李相夷把它抓在手裏,打磨了一下午,又費心地雕刻出了蓮花的形狀,才把它戴到了李蓮花的頭上。
戴完了,他站到李蓮花跟前,欣賞著青年清俊的麵容,隻覺得越看越喜歡。無論是唇角的弧度,眉眼的形狀,簡直哪哪都好。
李蓮花靠在椅背上,盯著他毫不掩飾的目光,哼笑一聲,“自戀。”
其實這話說得也沒錯,但李相夷光明正大地承認下來了。甚至在當晚身體力行地證明了自己有多“自戀”。
冬日的雪逐漸消融了,這畢竟是偏南的地方,雪留不住太久。
太陽光照進來,照進屋子裏。為那隻雪鬆木簪鍍了一層暖洋洋的光,像暖陽,像未來的每一個日子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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