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九，寒風中已隱約可聞年節氣息。書院四周鬆柏蒼翠，簷下新掛了紅燈籠，卻無人有心思欣賞這年節裝飾。
    一封匿名信在日暮時分被釘在書院大門上，粗糙的草紙上墨跡淋漓：“明夜子時，地宮典籍，盡化灰燼。”
    弟子們驚慌失措，捧著那封信闖入明遠堂時，蘇明遠正臨窗習字。他披著月白長衫，身形清瘦，手指關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筆下正勾勒著《蘭亭集序》的最後一筆。
    “先生，恐是往生司餘孽...”大弟子聲音發顫。
    蘇明遠不抬頭，隻輕輕將筆擱在青玉筆山上。窗外最後一線天光斜照在他臉上，那雙總是溫潤的眸子裏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波動——那是隻有經曆過真正生死之人才會有的神情。
    “撤去地宮外圍守衛。”他忽然道。
    堂下嘩然。
    “先生！地宮藏典三萬卷，皆是孤本！”
    蘇明遠抬手止住喧嘩：“在典籍室門口，備四套筆墨紙硯。將我日前所抄的《往生司誌》置於案台正中。”
    眾人麵麵相覷，卻無人敢違逆這位於三年前突然出現在書院門前、滿腹經綸卻來曆不明的先生。隻有蘇明遠自己知道，他並非這個時代的人——他曾是明萬曆三十五年的狀元郎，一場離奇意外使他跨越四百餘年光陰，在此重生。
    夜幕垂落，雪花悄然飄灑。蘇明遠獨坐窗前，指尖輕撫腰間一枚已經磨損的玉佩。這是他穿越之時身上唯一舊物，上麵刻著“文明不滅”四字，似偈非偈。他知道往生司並非史書所載那般簡單，這幾個月的暗中查訪，已讓他觸摸到真相的輪廓。
    “若我錯了...”他輕聲自語，窗外風雪漸急。
    子時將近，地宮入口隱在書院後山一片竹林中。今夜無月，隻有風雪呼嘯穿過竹葉間的嗚咽。三條黑影如鬼魅般閃入，踏雪無痕。
    為首之人身形高大，兜帽遮麵，身後跟著一胖一瘦兩個同伴。他們輕易避過寥寥幾個守衛，相視一眼中皆有疑色——這防守未免太過鬆懈。
    地宮石門虛掩，內中燭火通明。三人閃身而入，卻被眼前景象怔住。
    沒有埋伏，沒有守衛，唯有四張梨木案台相對而設，上麵整齊擺放著文房四寶。正中案台上，一部手抄本靜置其上，封頁上五個清俊楷書：《往生司誌》。
    瘦子警惕地環顧四周：“大哥，有詐！”
    胖子已然掏出火折：“管他什麽詐，燒了便是！”
    首領卻抬手製止，目光被那抄本吸引。他緩步上前，手指微顫地翻開書頁。
    燭光搖曳，映照紙上墨跡。隻一眼，他如遭雷擊。
    這筆法...這起筆藏鋒、轉筆圓潤的獨特寫法...
    他忽然扯下右手手套，露出虎口處一道深疤——那是幼年習字時，父親戒尺打出的傷痕。
    “腕懸而掌虛，心正筆正。”父親的聲音穿越二十年光陰，忽然在耳畔響起，“這是我們林家世代相傳的筆法，兒須記得，文明之傳承，皆在筆墨之間。”
    他踉蹌後退，撞倒一旁案台，筆墨散落一地。
    “大哥！”
    “不可能...這不可能...”他喃喃自語，瘋狂地翻動書頁，每一字每一劃都如刀刻斧鑿般熟悉。
    蘇明遠的聲音忽然從暗處傳來：“林家筆法，起筆藏鋒，轉筆圓潤，收筆回鋒。尤其這‘永’字，側勒努趯策掠啄磔，八法俱全，非林氏嫡傳不能為。”
    三人驟然轉身，但見蘇明遠自陰影中緩步走出，一襲青衫，手無寸鐵。
    “你怎知...”首領聲音沙啞。
    蘇明遠指向那本《往生司誌》：“這是我從洪武年間檔案中尋得的往生司真實記載，由你們先祖親筆所書。書中記載，往生司實為守護文明之火的組織，因知曉太多前朝秘辛而被誣陷剿滅。”
    首領猛地掀開兜帽，露出一張棱角分明的臉，約莫三十年紀，眼角已見細紋，此刻眼中盡是混亂與掙紮：“滿口胡言！往生司殺人如麻，朝廷圍剿，天經地義！我祖父臨終所言，豈能有假？”
    “你祖父是否曾說，林家世代皆需習這筆法，卻從不告知緣由？”
    首領怔住。父親教他習字時的嚴厲與哀傷浮現眼前——那是一種他從未理解的複雜情緒。
    蘇明遠輕歎一聲：“因這筆法本是往生司成員互相識別之暗號。你們林家，世代皆是往生司文脈守護者。”
    風雪聲忽然大作，吹得燭火搖曳不定。遠處隱約傳來爆竹聲響——已是除夕了。
    首領愣在原地，父親臨終前的畫麵忽然清晰：老人幹枯的手緊緊抓住他，反複說著“筆墨不可廢，真相在...”，話未說完便咽了氣。他們一直以為那是“真相在朝廷”，卻從未想過可能是“真相在典籍”...
    “我們被騙了百年...”他忽然跪倒在地，眼中淚水奪眶而出，“往生司不是要殺人滅口，是要...守護文明？”
    另外兩人不知所措地看著首領。胖子忽然激動起來：“大哥莫信他！別忘了我們是為何而來！他們害死多少往生司後人！”
    蘇明遠平靜地問道：“你們可知，當年為何朝廷要剿滅往生司？”
    不待回答，他繼續道：“因往生司掌握了太多典籍，知道太多真相。權力最恐懼的，從來不是刀劍，而是記憶。而你們，正在成為抹殺記憶的幫凶。”
    恰在此時，外麵警笛聲由遠及近。三人大驚，立即擺出防禦姿態。
    蘇明遠卻微微一笑：“非是官府，是書院弟子例行巡夜。”他向前一步，向跪地的首領伸出手，“來書院吧，我們一起續寫往生司的故事，不是作為敵人，而是作為守護者。”
    首領抬頭，淚眼模糊中看向那本《往生司誌》。他忽然明白為何祖父至死都在抄寫那些看似無用的古籍，為何父親總在深夜對著一些舊紙出神。
    “我叫林守淵。”他忽然道，聲音依舊沙啞，卻多了幾分釋然，“守護的守，淵博的淵。”
    蘇明遠眼中閃過一道光——那是穿越以來，第一次聽到與自己名字如此相契的另一個名字。明遠，守淵，皆是文明傳承之意。
    “蘇明遠。”他鄭重回禮，二人執手相扶而起，一如四百年前文人相見之禮。
    外麵風雪漸歇，晨曦微露。林守淵的兩個同伴麵麵相覷，最終也收起兵器。
    “地宮這三萬卷典籍，需要更多人守護。”蘇明遠輕聲道，“特別是現在這個時代，記住過去的人越來越少了。”
    林守淵凝視那些深不見底的書架，忽然問道：“你為何如此相信我們？萬一我們真的放火燒了地宮？”
    蘇明遠從懷中取出一枚玉佩：“因我也曾是守護者。在不同的時代，以不同的方式。”
    玉佩上“文明不滅”四字在燭光下泛著溫潤光澤。林守淵瞳孔驟縮——這玉佩的圖樣，他曾在祖傳圖譜中見過！
    第一縷晨光透過地宮天窗，照在那些千年古籍上。塵埃在光柱中飛舞，如同時光具現。
    “筆墨紙硯已備好，”蘇明遠微笑，“可願與我一同續寫往生司誌？”
    林守淵最終點頭，走向案台。他提起筆的姿勢，與蘇明遠如出一轍。
    雪停了，除夕的晨光中，新的故事正在開始。而蘇明遠望著這一切，恍惚間仿佛看到四百年前的自己，在翰林院中提筆書寫著同樣的信念——文明之火，永不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