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青銅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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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家大劇院的排練廳裏,冷氣開得很足,但蘇明遠的額頭上卻沁出了細密的汗珠。他站在那套精美的青銅編鍾前,手指不由自主地輕撫過冰涼的鍾體,那上麵雕刻著熟悉的雲雷紋和饕餮紋,讓他恍惚間回到了慶朝大殿。
“蘇先生覺得如何?”譚盾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
這位國際知名的指揮家正皺著眉頭盯著編鍾,手指無意識地在空中劃著拍子。蘇明遠注意到譚盾眼下有著深深的陰影,顯然為這場融合古今的音樂會已經耗費了大量心血。
“編鍾音色清亮空靈,但與西洋交響樂融合,節奏把控確實是難點。”譚盾繼續說道,沒注意到蘇明遠瞬間的恍惚。
蘇明遠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翻湧的回憶。來到這個陌生的時代已經三個月,他仍然時常被電燈、汽車和高樓大廈所震撼。唯有音樂,是連接兩個世界的橋梁。
“譚大師,”蘇明遠小心翼翼地選擇著用詞,盡量避免露出不屬於這個時代的語言習慣,“晚——我曾讀過記載,慶朝樂官用編鍾合奏《韶樂》時,講究‘八音克諧’。或許可讓編鍾主奏旋律,交響樂鋪陳和聲?”
譚盾猛地轉頭,眼睛一亮:“有意思!說來聽聽,具體如何安排?”
蘇明遠的心跳加快了。在慶朝,他作為新科狀元曾有幸參與祭天典儀的雅樂排練,那些知識本應隨著他的時代一起被埋葬,如今卻要在千年後重見天日。
“編鍾不同大小和厚薄的鍾體能奏出不同音高,”蘇明遠解釋道,手指輕點其中一枚甬鍾,“其聲金石相兼,剛柔並濟。若以編鍾奏主旋律,配以西洋樂器的和聲輔佐,或可相得益彰。”
譚盾若有所思地點頭,隨即揮手召集樂團成員:“那我們先試奏《茉莉花》!”
排練廳裏頓時響起各種樂器調試的聲音。蘇明遠退到一旁,看著樂手們各就各位。這場景既陌生又熟悉——在慶朝,雅樂排練時也是這般光景,隻不過那時的樂器是琴、瑟、笙、簫,而非這些金屬和木製的西洋玩意。
試奏開始,《茉莉花》的旋律從編中流出,鋼琴與小提琴隨之加入。蘇明遠閉上眼睛,讓音樂包裹自己。有那麽一瞬間,他仿佛回到了慶朝的樂府,空氣中彌漫著檀香的味道,樂工們穿著寬袖長袍,而非眼前這些黑衣樂手。
但到了副歌部分,編鍾與西洋樂器的配合突然顯得突兀不協。譚盾猛地停手,排練廳裏頓時一片寂靜。
“不對,不對,”譚盾煩躁地抓了抓頭發,“這裏還是太生硬了。”
蘇明遠走上前,仔細端詳那套編鍾。這是湖北省博物館的珍品,為了這次音樂會特地借出。當他看著鍾麵上那些古老的紋飾,一股思鄉之情突然湧上心頭。這些編鍾與他在慶朝所見幾乎別無二致,仿佛是通過時空隧道而來的故人。
“譚大師,”蘇明遠突然開口,“或許可以試試用編鍾的‘變徵之音’,模擬古箏的顫音效果?”
譚頓疑惑地看向他:“變徵之音?”
蘇明遠內心一驚,意識到自己可能說漏了嘴。在慶朝,樂官們對編鍾的演奏技巧有專門的術語,這些知識在當代可能已經失傳。他急忙解釋道:“這是我研究古代樂律時看到的術語,指的是通過特殊敲擊手法讓編鍾產生微妙音變的方法。”
事實上,這是他在慶朝樂府親眼所見的技術。那時首席樂官已經年過六旬,曾侍奉過三代君王,對編鍾的了解無人能及。那位老樂官曾手把手教他如何找準敲擊點,如何控製力道,以激發編鍾最豐富的泛音。
“展示給我看。”譚盾簡潔地說。
蘇明遠拿起鍾槌,手指微微發抖。這不是害怕,而是激動——他已經有整整千年未曾敲擊編鍾了。他選了一口中等大小的鈕鍾,調整呼吸,回憶著老樂官教導的姿勢和力道。
鍾槌落下,編鍾發出清越的聲響。蘇明遠巧妙地控製著敲擊後的餘音,讓音高產生微妙的變化,果真模擬出了類似古箏顫音的效果。
譚盾目瞪口呆:“這怎麽可能?編鍾是固定音高樂器,怎麽會有音高變化?”
“編鍾的奧秘不僅在於鑄造,更在於演奏。”蘇明遠微笑道,心中湧起一股跨越千年的自豪感,“不同的敲擊位置和手法,可以激發不同的泛音組合。古人對此深有研究,可惜大多失傳了。”
調整演奏方法後,他們再次試奏。當編鍾的泛音與弦樂的震音交織,生出一種時空交錯的美感。譚盾激動得幾乎跳起來,抓住蘇明遠的手連聲道:“神奇!太神奇了!你是怎麽知道這種技術的?”
蘇明遠隻能含糊其辭:“古籍中偶有記載,我不過是僥幸試驗成功罷了。”
事實上,他心中波瀾起伏。那些被現代人遺忘的知識,仍然鮮活地存在於他的記憶中。作為一個本應埋沒在曆史中的人,他卻能在這個時代讓古老的音樂重現光彩,這種奇妙的命運讓他既感慨又忐忑。
接下來的日子,蘇明遠全身心投入到排練中。他逐漸適應了這個時代的語言和習慣,甚至學會了使用智能手機和地鐵係統。但每當拿起鍾槌,敲擊編鍾時,他就仿佛回到了屬於自己的時代。
譚盾對他的依賴與日俱增。這位世界級指揮家不僅欣賞蘇明遠對編鍾的了解,更驚訝於他對音樂深刻的理解。他不知道的是,蘇明遠在慶朝不僅是狀元,更是精通音律的大家,曾為宮廷雅樂填詞譜曲。
演出前一晚,蘇明遠獨自來到排練廳。月光透過巨大的玻璃窗灑進來,為編鍾鍍上一層銀輝。他緩緩走過鍾架,手指輕撫每一口鍾,仿佛在與老友告別。
明天之後,這些編鍾將被送回博物館,繼續作為文物被展覽,而非樂器被演奏。而他,一個千年之外的孤魂,又該何去何從?
“就知道你在這裏。”譚盾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蘇明遠急忙抹去眼角的濕潤,轉身笑道:“譚大師怎麽來了?”
“和你一樣,放心不下這些老寶貝。”譚盾走到編鍾前,感慨道,“知道嗎,和你合作的這些日子,我常常覺得你不像個現代人。”
蘇明遠心中一緊:“何以見得?”
“你的眼神,你對音樂的理解,甚至你說話的方式,”譚盾若有所思地說,“有時候我覺得你像是從這些編鍾裏走出來的古人。”
蘇明遠強裝鎮定:“譚大師說笑了,我隻是對古代音樂特別著迷而已。”
譚盾點點頭,似乎接受了這個解釋:“明天就是演出了,緊張嗎?”
“有些。”蘇明遠誠實地說。他不僅擔心演出,更擔心自己在眾目睽睽之下露出馬腳。雖然他已經基本適應了這個時代,但在某些瞬間,還是會下意識地行揖禮,或者說一些現代人聽不懂的詞語。
“不用擔心,”譚盾拍拍他的肩膀,“音樂超越時間,超越語言。明天,我們隻需要讓心靈說話。”
演出當晚,國家大劇院座無虛席。舞台中央的編鍾架被燈光打造成古代樂懸,兩側是現代交響樂團。這種古今對照的舞美設計,創造出一種時空交錯的視覺效果。
蘇明遠站在後台,透過幕布的縫隙看向觀眾席。黑壓壓的人群讓他有些眩暈。在慶朝,他曾麵對滿朝文武吟詩作賦,但從未在這麽多人麵前表演。更不用說那些對準舞台的攝像機,將會把他的影像傳到千裏之外——這個時代的技術仍然讓他感到不可思議。
“準備好了嗎?”譚盾走到他身邊,輕聲問道。
蘇明遠點點頭,深吸一口氣。他穿著特製的現代中式服裝,既符合編鍾演奏的需要,又不顯得與時代格格調。但當他拿起鍾槌的刹那,他感覺自己就是前年那位慶朝狀元,正準備為君王演奏雅樂。
燈光暗下,觀眾席漸漸安靜。譚盾走上指揮台,向觀眾鞠躬,然後轉身舉起指揮棒。
片刻寂靜後,《滄海一聲笑》的前奏響起。編鍾的金石之音與大提琴的低沉共鳴,瞬間將觀眾帶入古今之間的音樂世界。蘇明遠專注地敲擊著編鍾,每一個音符都準確而富有情感。他不再是簡單地演奏,而是在與千年的時光對話。
當樂曲進入高潮部分,譚盾向蘇明遠點頭示意。這是他們事先安排好的環節——由蘇明遠獨自演奏一段編鍾soo。
蘇明遠執槌敲擊,鍾聲穿透音樂廳的穹頂,與場外的車水馬龍遙相呼應。在這一刻,古今的界限模糊了,現代與傳統融合了。觀眾席上有人悄悄拭去眼角的淚水,被這種跨越時空的美所震撼。
這不是對古代雅樂的複刻,而是讓3000年前的樂器,在現代聲學中,奏響新的樂章。
最後一聲鍾響餘音繞梁,音樂廳內陷入短暫的寂靜,隨即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譚盾眼眶濕潤,走向蘇明遠,緊緊擁抱了他:“謝謝你,明遠。這是我有生以來最震撼的音樂體驗。”
蘇明遠鞠躬回禮,心中百感交集。他看到了台下觀眾激動的麵孔,聽到了他們熱烈的掌聲。在這個陌生的時代,他第一次感到自己被真正理解和接納。
謝幕時,譚盾舉起一枚編鍾模型,向觀眾說道:“這是文明的共振,跨越時空,永不休止。”
演出結束後,慶功宴在大劇院的宴會廳舉行。蘇明遠被眾人圍住,接受著如潮的讚美。他勉強應付著,心中卻越來越感到孤獨。這些讚美屬於誰?是那個他對之一無所知的“古代音樂研究者”蘇明遠,還是那個本該埋沒在曆史中的慶朝狀元?
趁人不注意,他溜出宴會廳,來到陽台透氣。夜幕下的北京城燈火輝煌,遠處車流如織,形成一條條光帶。這個時代如此陌生,又如此迷人。
“我就知道你在這裏。”譚盾的聲音再次從身後傳來。他遞給蘇明遠一杯香檳,“為什麽不留在裏麵接受大家的祝賀?你是今晚的明星。”
蘇明遠苦笑:“譚大師,我有一事相告,或許聽後您就不會這麽想了。”
譚盾挑眉:“哦?什麽事?”
蘇明遠望著遠方的燈火,深吸一口氣:“如果我告訴您,我並非這個時代的人,而是從慶朝穿越而來的古人,您會相信嗎?”
譚盾愣住了,隨即大笑:“明遠,你這個玩笑開得可真有意思!”
“非是玩笑。”蘇明遠轉身麵對譚盾,眼神認真,“我本是慶朝狀元,因一場意外來到這個時代。那些編鍾演奏技巧,是我在慶朝樂府所學;那些古代樂理知識,是我寒窗苦讀所得。我不是什麽古代音樂研究者,我就是古人。”
譚盾的笑容漸漸消失,他仔細打量著蘇明遠的表情,似乎在判斷這是否是一個過火的玩笑。良久,他才緩緩開口:“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那你怎麽證明?”
蘇明遠輕輕吟誦起一首詩:“‘青銅鑄就天地音,金石相諧震乾坤。千年時光一回首,猶有餘響繞梁間。’這是我剛才即興所作,慶朝格律。您若不信,我可以當場作詩填詞,展示這個時代已經失傳的技藝。”
譚盾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不需要證明。其實我早就有所察覺,隻是不敢往這方麵想。你的音樂中有一種現代人沒有的靈魂,那是對曆史的親身體驗,而非研究得出的知識。”
這次輪到蘇明遠驚訝了:“您相信我了?”
“音樂不會說謊。”譚盾輕啜一口香檳,“你的編鍾演奏中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熟悉感,那不是靠研究能夠達到的。現在我知道為什麽了。”
兩人並肩望著遠處的城市夜景,沉默良久。最後譚盾開口道:“這意味著你是世界上唯一真正經曆過古代音樂文化的人。明遠,這不是負擔,而是禮物。你可以幫助我們重新發現失去的傳統。”
蘇明遠眼中泛起淚光:“您不覺得我是怪物?”
“我覺得你是奇跡。”譚盾堅定地說,“文明的共振——我謝幕時說的那句話,現在有了全新的意義。你就是那共振的體現,明遠。”
從陽台返回宴會廳時,蘇明遠的感覺已經不同。他仍然思念慶朝,思念那個他再也回不去的家和時代。但他也開始看到自己在這個時代的價值與意義。
在宴會廳門口,譚盾停下腳步,認真地對蘇明遠說:“明年我們計劃歐洲巡演,把編鍾音樂帶到世界。我希望你繼續與我合作。”
蘇明遠微微鞠躬,行了一個不自覺的慶朝禮:“謹遵台命。”
譚盾沒有糾正他的禮節,隻是微笑著拍拍他的肩膀:“去吧,現代人蘇明遠,去接受屬於你的榮耀。無論你來自哪個時代,音樂就是你最好的歸宿。”
蘇明遠挺直腰板,走向那些等待著他的人群。他的步伐更加堅定,心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平靜與目標。
千年一夢,今朝醒來。他失去了一個世界,卻獲得了另一個世界的認可。而音樂,將永遠是他跨越時空的家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