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三樁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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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尚書令府的悲涼與沉悶,林府在這場疾風驟雨中,氣氛顯得尤為鬧熱和歡快。
崔秉誌膝下僅有一女,譴嫁之後再未操辦喜事。似李時安出嫁終究是有其父兄和陛下操持,此次他以半師半父的身份參與向成林娶親的事宜,莫說是他,就連催伯娘也有一種見證兒子成家立業的錯覺。
既已商定成婚,因各家掌櫃仍借住在明園,成親後若再與諸多女眷合住委實不便,故而楊湜綰早早委托關係,置辦下永崇坊的一處兩進宅院,相去明園和東市都不算遠。成婚前,向成林可先遷入新宅,待迎親時也好有個去向,至於其他大小事宜,楊湜綰早已準備妥當,隻待定下吉期,即可行禮。議親行程雖有些波折,卻也算順遂。
是日,林盡染不過照常去禦史台上直。
到的時候,屋內一片死寂,連一向愛打馬虎眼的禦史大夫沈灝也是官威肅然地板著個臉,垂眸凝視麵前的案幾上的一封書信,及一紙訴狀。
“沈禦史,許禦史。”
既是打個照麵,林盡染先是端端正正地揖禮,便打算如往常一般貓進一隅,著手處理些不太重要的公務,圖個清閑自在。
“林禦史,且慢且慢。”沈灝趕忙喚住他,繼而起身上前相問,“明園可是林禦史名下產業?”
此言儼然是多此一問,整個長安城何人不知明園是誰的產業,可他既有此問,許是與案幾上的物什有關。沈灝已瀕臨致仕的年歲,這段時期自然不願招惹上些不必要的官司,以明哲保身來形容再合適不過。
“是。莫非借住在明園的掌櫃招惹了是非?”
“倒不曾。”沈灝抿唇一笑,雙眸不自覺地覷了一眼案幾上的書信和訴狀,斟酌幾息後方道,“林禦史不必憂心,隻不過眼下牽扯到一樁舊案,想來隻有林禦史再清楚不過。”
“舊案?”林盡染側過身,偷瞟了一眼案幾上的兩件物什,眼含笑意道,“明園有何舊案。莫非是發生在陛下賞賜之前?那可得恕下官無知了。”
“林禦史可還記得明園藏屍案。”
林盡染稍略遲愣,心中暗忖,‘此案早已了結,如今翻找出來,莫非是要重新審理?可元凶林明德已死,即便要判決,死無對證,根本也無從了斷。’
他點了頭,不可置否道,“這是自然,此案尚且由下官與杜府尹一同探查。”
“林禦史斷案的手段,老朽從未懷疑。隻不過······”沈灝麵露猶疑,未有繼續說下去。
可同為治書侍禦史的許昇怎會輕易放過,忙接過話茬,故作嚴肅道,“而今出現一名女子,自稱昔日曾在明園遭受侵害,遂指控王翮、林明德以及韋晟強犯、殺人之罪。訴狀中提及林禦史與杜府尹斷案不明,有徇私包庇之嫌······”
沈灝抬手阻斷他繼續發言,“許禦史,訴狀中何處提到有斷案不明、有徇私包庇之嫌?”
許昇與林盡染雖同為治書侍禦史,一同協理禦史大夫處置台務,可前者主管的是地方百官的糾察,及參與重大案件的審理;而後者主管監察及彈劾朝堂百官的大權。無論是出於政績,還是從權力的角度出發,林盡染確如外界所言,是沈灝致仕後接替禦史大夫之職的不二人選。
正因如此,許昇千方百計地想將林盡染拽下馬,畢竟礙於陛下的恩寵、上柱國的撐腰,他尚且不敢明目張膽地設計暗害。這一點,沈灝心裏很清楚。故此,在這一樁案件中,他是鐵了心要將舊案翻案,坐實林盡染徇私包庇的嫌疑,方有可能更進一步。
許昇沒有接他的話,隻冷哼一聲。
“禦史台辦案,最忌心有雜念。我等既負要職,更該秉公處理。爾等若是忘了,本禦史在此不妨再提醒一回。”
沈灝這番公正無私的言論背後,實則在暗暗指責許昇太過急於求成,訴狀中確有提及王翮、林明德及韋晟有強犯、殺人之嫌,但其中一人失蹤,一人遭鴆毒,還有一人是太師之孫在,目下太子府辦差。如今若僅憑一人證詞,就妄自揣度禦史台的要員。縱然是想借機拉踩,未免心急了些。
可當時的情景,林盡染與韋府確無恩情不說,反而是有諸多怨憤。故論起包庇,若是在當下尚且能站穩腳跟,若非後來了解始末原委,彼時他唯恐想親手殺了韋晟以泄憤。
在場諸人隻當是警醒自身,紛紛應承。
林盡染眯了眯眼,回憶起當日王翮所言,心中暗忖,‘遞呈訴狀、指控明園舊案的女子難道就是那第八具女屍?若依常理,昔日強犯之人中僅剩韋晟。此人縱然是怨恨滔天,也該消了大半,何故要拚個魚死網破?以她的力量,想要扳倒韋府,無異於癡人說夢。’
沈灝默默從案幾上拿起一遝紙,揭開麵上那一張後遞予林盡染。
他這才看清,下麵竟還有一份訴狀。
“昔日舊案發生在明園,事隔近三載,再想取證,恐怕不易,況且涉案的林明德與王翮,一死一失蹤。此案既已了結,杜府尹、林禦史又是經辦官員,故而這紙訴狀不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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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還未等沈灝將話說完,許昇趕忙出聲打斷,“沈禦史,此案既有疑點,如何能輕易擱置,唯恐外人稱我禦史台偏袒。林禦史是經辦官員,不宜再審此案。下官既與此案毫無牽連,又主管要案審理,故此自薦,主理再審······”
“恕下官唐突。”林盡染笑臉盈盈地在他二人之間來回打量,語氣溫和地問,“昔日,下官的確協理杜府尹經辦明園舊案,不過彼時,下官並無官身。沈禦史和許禦史今日若是商議再審明園舊案,我本該回避,而今下官既已知情,倒真教我左右為難了。隻不過舊案牽涉重大,是由陛下親自過眼,沈禦史和許禦史若要推翻、再審,望請再三斟酌。”
許昇登時一怔,回味出此言中暗藏的威脅意味。
怪隻怪林盡染的晉升之路太過順遂,還未至而立之年,已然是朝廷要員,卻忽視他在建康四年初時還未有官身。昔日太師舉薦他為科考郎中,而後雖有貶黜,可自江南回京後一路擢升至治書侍禦史。加之這段時期,他和韋府之間關係親近,竟讓人一時想不起他曾舉報前任禦史大夫韋儼貪墨,以致畏罪自盡。
故此,昔日並不存在什麽包庇偏私,反倒是因皇帝陛下親自過目明園案,倘若要求再審,就得上達天聽。
沈灝明白,這是林盡染在指摘他話語中的錯漏,畢竟這句‘經辦官員’容易惹人猜想,同樣也是暗示他們回憶往事,彼時毫無糾葛的兩家,怎會出現偏私之舉。
不過他本就沒有再審的念頭,是許昇過於心急,三番兩次地出言打斷,看似秉公執言,卻屢屢忽視案件中的關鍵。
沈灝麵有不悅地瞪了他一眼,緩緩道,“明園案既已了結,又是陛下親自過目,若無確鑿證據,不必再審。”
話及此處,他稍頓了頓語音,又將另一份訴狀遞予林盡染,又言道,“本禦史已向京都府衙調閱明園案相關卷宗,林禦史既協辦此案,對個中細節想必最是清楚。這還有一份訴狀,報案人聲稱當日林尚書雇凶殺人,有鈐印林尚書私章的契書作證,明園案中王翮失蹤,至今尋覓未果,這兩件事會否有關聯?”
這話語已然隱晦,林尚書之子林明德恐有強犯、殺人之嫌,如今雖已身死,但昔日涉案人中,僅王翮與林靖澄毫無糾葛,會否因掩蓋子、侄害人的事實,故此買凶。
畢竟陛下或可照拂尚書令和韋太師,在此案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親曆此案者唯有杜子騰與林盡染,目下也隻得旁敲側聽,試探案件的關聯。說到底,這兩位都不好得罪,沈灝自然不願成為許昇手裏的工具,貿貿然開罪他們。
林盡染大略默讀完手中的訴狀,正色道,“條理清晰,幾是詳盡酒窖中的見聞,包括如何施暴、綁石沉屍、作案工具,以及內院中的陳設,描述得十分清楚,完全有理由讓人相信,她曾進過明園,又是百般心思逃出來的。”
話中仍保留了幾分質疑,畢竟一個女子在如此緊迫的情狀下,時隔兩三年竟還能記清這些細節,委實不易。可如此詳盡的描述又令人不得不信,明園終歸是林府的私產,而今又有府兵把守,尋常人根本進不得內院。
“這第二份訴狀······”林盡染雙目驟然一縮,當即止住話音,稍加思忖該如何陳述這段事實。
當日私審那蟊賊,從他口中探知買凶者實為林靖澄,大抵已猜出他的目的。如今卻兀地冒出報案人,契書上雖未言明是為何故,可報酬若以百兩銀與百兩金類比,自然是要命的買賣。
沒承想,昔日為保家眷、打死不說的蟊賊,他的家人如今卻猝然現身,且是以報案人的身份狀告林靖澄。誠然,夜襲大將軍府的事實不可能瞞住,蟊賊終究是送去過大理寺受審。
沈灝見其久久凝眉不語,遂問道,“林禦史,可有何不妥?”
林盡染從忖量間緩過神,徐徐對折好訴狀,“此案,下官不宜幹涉。”
“為何?”沈灝蹙了蹙眉,展開訴狀複閱一遍,暗想可忽視了哪條細節。
“契書落款戊寅年臘月十九,正是下官與杜府尹調查明園藏屍案的前一日。”
許昇追問道,“林禦史為何會記得如此清楚?”
“因次日大將軍府曾遭蟊賊夜襲,而涉案的賊子已交由大理寺審理。我本不該質疑林尚書買凶,可這兩件案子相距不過一兩日,我若幹涉,難免落人口實。許禦史既分管要案審理,不若一並攬了去?”
這句‘落人口實’實在頗有幾分含糊不清的意味,畢竟林盡染也是順著許昇所言,他不便再審明園一案。可夜襲大將軍府的案子或與林靖澄買凶攸關,而林尚書又與韋太師是翁婿,不論出於哪種角度,他確實不易深涉其中。
說含糊不清,諸人隻是在忖度,林盡染究竟會否借此發難,還是會照拂韋太師的麵子,輕輕放過。畢竟,上柱國既生擒了夜襲的蟊賊,或許已從賊子的口中問出幕後元謀,而今人證物證俱在,可不比當日的‘口說無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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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昇顯然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唇瓣微微蠕動,卻又欲言又止,眼神不由得落在沈灝身上,試圖讓他說和幾句。
官場上,若無確鑿證據,誰也不敢輕易撕破臉,何況此人可是文官之首。林盡染借坡下驢,撇得一幹二淨,如今倒教他陷入兩難之地。
沈灝轉過身去緩緩落座,心中難免腹誹,‘許昇在應對林盡染一事上一貫心急!明園案尚能以陛下過目而就此歸檔,置之不理。可林尚書買凶一事仍有疑點,倘若真是他買凶夜襲大將軍府倒也罷了,如若不是,可就此會被林尚書記恨上。’
許昇的目光陡然落在他右手邊的書信上,低聲提醒,“沈禦史,這還有一封林尚書與薛騫來往的密信······”
沈灝不由地橫了他一眼,眸中的警告意味很是濃烈,若說夜襲大將軍府之人恐是林尚書指使,這尚且還存有幾分疑慮。誠然,公開這紙書信算是徹底與其決裂。他不是傻子,林盡染方才將話說得很清楚,倘若真要徹查林靖澄與攬月樓的關係,此案就隻能落在他和許昇的身上。
許昇此言無疑是重重推了他推一把,若不能將此案設法推給林盡染,那便隻能是他這位禦史大夫與尚書令相抗衡。
沈灝遲疑半晌,原本那兩紙訴狀,早在前幾日就已先後獲知,此前尚能以禦史台諸人公務纏身,不能得空探查舊案為由推諉,隻道部司之間調閱卷宗,厘清原委還需時日。
然薛乾在今日拿著密信自首,這無疑是在攪渾一汪池水,兩樁或有關聯的舊案,與林靖澄勾結攬月樓,借機謀取暴利的貪墨案。不論是哪一件,都是天大的麻煩。
“適才林禦史已經說得很清楚,本官體諒他在當中的難處。”沈灝微微咬緊牙根,狠狠地剜了一眼許昇,繼而又看向林盡染,稍稍拍了拍左手邊的訴狀和卷宗,語氣略緩,“這兩樁舊案或如林禦史所想,確有關聯。許禦史頻頻往返大理寺與京都府衙查閱卷宗,調查取證,恐也分身乏術。若再給他加上這副擔子,怕也會耽擱查案進程,彼時一應後果難以預料。我等既是執掌糾察彈劾之職,自然不能懈怠。不若本官先奏明陛下,交由聖裁。林禦史既然暫且不便涉案,就先在台內處置其他公務。隻是······”
林盡染見狀,笑容晏晏地應下,“下官省的。若未等沈禦史請旨回來,下官斷然不會輕易離開台內,也不會接觸相關卷宗及涉案人等。”
沈灝微微頷首,投以一笑,“如此甚好,隻得暫且委屈林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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