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觀測者之鴉
    指尖懸停在樹心創口的濃稠黑暗之上，僅差毫厘。吳剛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感官被無限放大，捕捉著那幽深裂隙中可能傳出的任何一絲微弱聲息。是青娥？還是妖樹更精妙的陷阱？恐懼和渺茫的希望在他胸腔裏瘋狂角力，撕扯著每一根神經。
    就在他的指腹即將觸碰到那冰冷黑暗的刹那——
    “呱——！！！”
    一聲喑啞、撕裂般的鴉鳴，毫無預兆地在他頭頂炸開！那不是普通的鳥叫，更像是一塊生鏽的鈍鐵被強行刮過布滿冰棱的琉璃穹頂，刺耳得足以洞穿耳膜，更蘊含著一種直抵靈魂深處的、令人作嘔的壓迫感。
    吳剛猛地抬頭！
    一團不祥的陰影正從月宮那永恒的墨黑天穹深處急速俯衝而下。它振翅的姿態怪異而僵硬，每一次扇動都帶起一片灰蒙蒙的“塵埃”。那不是真正的塵埃，而是無數細小的、介於實體與虛影之間的碎片，閃爍著微弱的、不穩定的光點——如同破碎的星辰被強行碾磨成齏粉。這些“量子塵埃”隨著鴉翼的拍打簌簌灑落，飄過吳剛眼前時，他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眼前的景象瞬間發生了詭異的扭曲灰白的月壤仿佛變成了沸騰的熔岩，巨大的桂樹輪廓在視野邊緣瘋狂地抽搐、變形。一股冰冷刺骨的惡意，如同實質的潮水，當頭壓下，瞬間澆滅了他心中剛剛燃起的那點火星。
    那東西落在了桂樹一根低矮的虯枝上。它的體型遠比尋常烏鴉巨大，幾乎接近一隻蒼鷹。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它的羽毛——並非純粹的漆黑，而是一種無法定義的、不斷變幻的疊加態灰白！上一瞬還呈現出類似月壤的慘白，下一瞬就坍縮為墓穴深處的死灰，兩種狀態在它身上瘋狂地閃爍、交融，如同信號不良的幻影，看得人眼球刺痛，心神不寧。它的喙，是唯一穩定的部分，漆黑如墨，閃爍著金屬的冷硬光澤，尖端帶著一絲令人心悸的鉤狀弧度。
    而真正讓吳剛心髒驟停的，是烏鴉口中銜著的東西。
    那是一隻極其小巧、造型樸素的玉耳環。半透明的青玉被打磨成水滴狀，邊緣纏繞著一圈細如發絲的金線。此刻，耳環在烏鴉漆黑的喙間微微晃動，折射著桂樹自身散發的冰冷幽光，散發出一種微弱卻無比清晰的……量子信息殘留。
    那是青娥的耳環！
    是他親手在人間集市挑選，在她生辰那日為她戴上時，她羞紅了臉，嗔怪他亂花錢，指尖卻珍愛地撫摸著耳垂的那隻耳環！
    是伯陵闖入的那夜……她唯一來不及摘下的飾物！
    “呃……”一聲痛苦的悶哼從吳剛喉嚨深處擠出。他死死盯著那枚小小的耳環，仿佛被無形的巨錘砸中胸口，窒息感瞬間扼住了他的咽喉。手臂上那些因量子糾纏而浮現的蛛網裂痕驟然亮起刺目的紅光，灼痛感飆升！那耳環像是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記憶的牢籠，無數被刻意壓抑的、血淋淋的畫麵碎片，裹挾著青娥的哭泣、伯陵的獰笑、神徽碎裂的尖鳴，化作億萬根燒紅的鋼針，狠狠紮進他的腦海！
    “還……給我！”吳剛從齒縫裏擠出嘶吼，身體因極致的痛苦和暴怒而劇烈顫抖，幾乎要撲上去。
    烏鴉那雙鑲嵌在疊加態羽毛間的眼珠，冰冷地轉向他。那不是生物的眼睛，更像是兩塊打磨光滑的、內部不斷旋動著混沌星雲的黑色曜石。它沒有理會吳剛的嘶吼，反而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令人發狂的儀式感，歪了歪頭，將喙間的玉耳環調整了一下位置，讓它更清晰地暴露在吳剛的視線中。一個無聲的嘲弄。
    緊接著，它鬆開了喙。
    玉耳環並未墜落，而是詭異地懸浮在半空中，就在吳剛眼前不到三尺的距離。耳環表麵開始散發出柔和的、如同呼吸般起伏的青色光暈。光暈中，極其細微的、幾乎無法察覺的影像碎片開始閃爍、重組——青娥梳妝時側臉的輪廓，她低頭輕笑時耳環輕晃的瞬間……這些殘留的量子信息，如同最溫柔的酷刑，精準地切割著吳剛僅存的理智。
    “不……不要……”吳剛痛苦地閉上眼，但那影像卻直接烙印在他的意識裏，清晰無比。
    就在他被這殘酷的量子信息折磨得心神劇震、注意力完全被那懸浮的耳環和其中閃爍的殘像所攫取時——
    “呱！！！”
    又是一聲更尖銳、更近在咫尺的鴉鳴！吳剛猛地睜眼！
    那疊加態的烏鴉，竟如同鬼魅般瞬間出現在他身後！速度快到違背常理，仿佛直接進行了空間躍遷！它那雙冰冷的曜石眼珠，正死死“釘”在他後頸裸露的皮膚上。
    一股極致的寒意瞬間從尾椎骨竄上天靈蓋！吳剛甚至來不及思考，身體的本能已經發出了最高級別的警報！他幾乎是下意識地、猛地扭身回頭，試圖看清身後的致命威脅！
    視線，離開了樹心那道敞開的、幽深的創口。
    就在他視線移開的同一刹那！
    “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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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道無法形容的、沉悶而宏大的震鳴，如同整個月宮的空間結構被瞬間繃緊又鬆開！那道被吳剛砍出的、深達數尺、剛剛因他哀求而暫時停止愈合的恐怖斧痕，創口內部驟然爆發出刺目欲盲的金光！那光芒之強烈，瞬間吞噬了周圍的一切陰影，將桂樹虯結的枝幹映照得如同透明！
    吳剛扭頭的動作隻完成了一半，眼角的餘光絕望地捕捉到了那驚心動魄的一幕
    創口邊緣，那些原本凝固不動的淡金色膠質，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生命力，以超越之前任何一次的速度瘋狂蠕動、增生！不是向內彌合，而是……爆炸式的向外翻湧、堆疊！新生的木質纖維不再是蠕蟲般的扭動，而是如同億萬條金色的毒蛇，帶著刺耳的“嘶嘶”聲，從創口深處狂湧而出！它們互相纏繞、擠壓、融合，速度快到拉出了殘影！那道深達數尺、幾乎觸及樹心隱秘的傷痕，就在吳剛的眼皮底下，在他視線移開的不到半次心跳的時間裏，被這些瘋狂增殖的金色物質徹底填滿、覆蓋、撫平！
    金光熄滅。
    樹身上，隻留下一道淺淺的、幾乎不可辨的白色印痕，證明著那裏曾遭受過怎樣的重創。光滑、完整、冰冷，仿佛剛才那深不見底的黑暗、那微弱的呼救聲，都隻是吳剛絕望中產生的幻覺。
    死寂。
    比真空更徹底的死寂。
    吳剛保持著半扭頭的僵硬姿勢，瞳孔放大到極致，映著那平滑如初的樹幹。所有的憤怒、痛苦、希望，都在這一刻被那瞬間的“量子縫合”碾得粉碎。一種深入骨髓的、比月壤更寒冷的虛無感，瞬間淹沒了他。他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身體無法控製地劇烈顫抖，如同寒風中一片即將碎裂的枯葉。
    烏鴉完成了它的“使命”，無聲無息地落回之前那根虯枝上。它那疊加態的灰白羽毛微微蓬鬆，似乎帶著一絲……滿足？它冰冷的曜石眼珠，漠然地注視著下方如同被抽空了靈魂的吳剛。
    然後，它做了一件更令人作嘔的事。
    它微微抬起尾部，一小團粘稠、散發著微弱磷光的暗綠色排泄物，從它尾羽下排出，悄無聲息地滴落在吳剛腳邊的灰白月壤上。
    “噗嗤。”
    輕微的聲響，在死寂中異常清晰。
    那團排泄物接觸到月壤的瞬間，並沒有滲入或凍結，而是如同活物般迅速擴散、融化！暗綠色的光芒如同墨汁滴入清水中般暈染開來，所過之處，灰白的月壤開始發生恐怖的變化！
    顏色褪去，質感改變。堅硬冰冷的月壤在吳剛的視野裏迅速“融化”，變成了一片蠕動的、布滿青紫色血管的……血肉沼澤！刺鼻的腥甜氣息，混合著一種類似腐爛花朵的甜膩，猛烈地灌入他的鼻腔，直衝大腦！這氣味是如此熟悉，又如此恐怖——那是青娥發間慣用的茉莉頭油清香，此刻卻與另一種更濃烈、屬於伯陵身上的龍涎香和汗液氣息，粗暴地、褻瀆般地混合在一起！
    眼前的景象徹底扭曲、變質！
    血肉沼澤的中央，一團模糊的光影正在凝聚、清晰。人影！兩個人影！
    伯陵！他赤裸著精壯的上身，神袍隨意地搭在腰間，臉上帶著吳剛永生難忘的、那種慵懶而充滿占有欲的傲慢笑容。他懷中緊擁著的……正是青娥！
    青娥的麵容依舊美麗，卻蒼白得毫無生氣，眼神空洞地望著虛空。她沒有掙紮，隻是無力地依偎在伯陵的懷裏，任由對方的手指如同玩弄一件物品般，在她裸露的肩頭、脖頸上肆意遊走、撫摸。她身上那件吳剛熟悉的、繡著並蒂蓮的素色衣裙，被粗暴地扯開了一道口子，露出雪白的肌膚，上麵……赫然殘留著幾道刺目的指痕淤青！
    伯陵俯下身，嘴唇貼近青娥的耳垂——正是那戴著玉耳環的耳垂。他似乎在低語著什麽，臉上帶著赤裸裸的、征服者的快意。然後，他抬起頭，目光穿透了血肉沼澤的扭曲空間，精準地、嘲弄地……落在了吳剛身上！
    他甚至抬起一隻手，對著吳剛的方向，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施舍般的高傲姿態，招了招手。嘴角咧開，無聲地吐出一個口型“來。”
    “不——！！！” 吳剛的靈魂發出了無聲的、徹底崩潰的尖嘯！眼前這由烏鴉糞便生成的幻象，比任何真實的刀劍都更殘忍萬倍！它精準地挖掘出他心底最潰爛、最不敢觸碰的噩夢，將其具象化，塗抹上最汙穢的色彩，赤裸裸地擺在他麵前！
    極致的痛苦瞬間轉化為焚盡一切的狂怒！他雙目赤紅如血，口中發出野獸般的咆哮，完全失去了理智，唯一的念頭就是將眼前這褻瀆的景象、將那製造幻象的妖鳥徹底撕碎！他猛地撲向那懸浮在空中的、屬於青娥的玉耳環——那幻象的核心！他要抓住它，捏碎它！
    然而，就在他布滿裂痕、沾滿血汙的手即將觸碰到那枚散發著青色光暈的耳環時——
    “呱！”
    枝頭的烏鴉發出一聲短促的鳴叫。
    懸浮的耳環瞬間消失了。如同被橡皮擦抹去，不留一絲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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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剛的撲擊落空，巨大的慣性讓他重重地、狼狽地摔倒在……那片由幻象構成的、令人作嘔的血肉沼澤之中！
    冰冷的、滑膩的觸感瞬間包裹了他。那不再是虛幻的視覺，而是真實的觸覺！他仿佛跌入了某種巨大生物腐爛的腹腔，粘稠的、帶著體溫的“淤泥”沾滿了他的全身，腥甜與腐臭混合的氣味瘋狂湧入他的口鼻。青紫色的“血管”在他身下微微搏動，傳來令人頭皮發麻的蠕動感。伯陵那充滿嘲弄的影像和懷中青娥空洞的臉，就在他頭頂咫尺之處，如同懸掛的達摩克利斯之劍，隨時會墜落將他徹底淹沒、吞噬！
    “嘔……” 強烈的生理性厭惡讓他劇烈地幹嘔起來，眼淚和鼻涕不受控製地湧出。絕望如同冰冷的鐵鉗，死死扼住了他的心髒。他掙紮著，想要從這片汙穢的幻象沼澤中爬出，四肢卻如同灌了鉛，每一次動作都帶來靈魂被撕裂的劇痛。
    就在這時，他的手指在粘稠的“血肉”中，意外地觸碰到了一個冰冷、堅硬的小物件。
    是那枚玉耳環！
    它不知何時，竟從虛幻的影像，變成了真實的、冰冷的物質，沉沒在這片由烏鴉糞便和量子汙染製造出的血肉沼澤底部！
    吳剛的手指猛地攥緊了它！冰冷的玉石硌著他的掌心，帶來一絲刺痛的真實感。他低頭，看著指縫間那枚小小的、屬於青娥的遺物。它被粘稠的汙血和暗綠色的不明粘液包裹著，卻依舊倔強地散發出微弱的青色光暈，像一顆蒙塵的心髒，在絕望的泥淖中微弱地跳動。
    一個瘋狂的、決絕的念頭，如同淬毒的藤蔓，瞬間纏繞了他的全部意識。
    他猛地抬起手，不顧那粘稠的汙穢，不顧那刺鼻的腥臭，將那枚沾滿汙垢的玉耳環，狠狠地……塞進了自己口中！
    冰冷的玉石瞬間貼上滾燙的舌苔，汙穢的味道在口腔裏彌漫開來。他用盡全身的力氣，用臼齒死死咬住它！堅硬的玉石與牙齒摩擦，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咯”聲。
    吞下去！
    將這屈辱的見證，將這痛苦的根源，將這唯一殘留的、屬於青娥的量子印記……徹底吞下去！讓它融入自己的血肉，成為自己的一部分！讓它不再是外來的折磨，而是……複仇的薪柴！
    喉嚨劇烈地蠕動，伴隨著撕裂般的痛楚和強烈的嘔吐反射。他雙眼暴突，布滿血絲，額頭上青筋虯結，如同瀕死的困獸在做最後的、徒勞的掙紮。鮮血從他緊咬的齒縫間滲出，混合著口水與汙物，沿著嘴角蜿蜒流下，滴落在身下那片仍在蠕動的血肉沼澤上。
    枝頭，疊加態的烏鴉靜靜地注視著下方這瘋狂的一幕。它那不斷閃爍的灰白羽毛，似乎在這一刻……凝固了那麽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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