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五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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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有陸母的安排,一切都很順利。

    衛薇最後一次坐在教室裏,對著黑板,聽著老師上課,還有旁邊的窸窸窣窣議論聲。她不言不語,隻是安靜的,感受著一切。

    衛薇昨天去看過衛岱山。

    他現在還在監獄,等衛薇離開之後,會被移送到一家療養院。

    那所療養院的環境很好,服務設施各方麵也好,衛薇可以走得安心。

    衛岱山的身體確實大不如前,一年多的牢獄生活,他的白頭發多了很多,心肺都查出問題。記憶中原本高大的父親已經佝僂。

    衛薇眼眶有些濕。她笑了笑,說:“爸,我要走了。”

    衛岱山問:“去哪兒啊?”

    衛薇說:“出國念書。”頓了頓,她說:“等我念完就回來。”

    衛岱山沉默的點頭。

    良久,他問:“錢夠用嗎?外麵不比國內,什麽都難……”

    “夠得。”衛薇點頭。

    因為情況特殊,她暫時沒有申請到獎學金。衛薇自己本來沒什麽錢,可這兩天她的銀行賬戶上突然多了兩筆錢。金額都不算多,但足夠她在外麵堅持一段時間。

    衛薇知道這應該是陸母給的,讓她在國外傍身,金額給的不多,是在照顧她的自尊。

    她唯一不明白的是,為什麽要分兩筆劃過來。

    單手支頭望向教學樓外,衛薇輕輕歎了一聲。

    拿了陸家這兩筆錢,她就真的要走了,她知道的。

    今天的陽光很暖,曬在人身上,慵慵懶懶。那些調皮的精靈在她眼睫上打著旋兒,全是融融暖意。

    要離開這裏,離開這座自小生長的城市,說真的,衛薇並沒有太多的不舍,她甚至有一絲解脫。

    這兒於她而言,有太多痛苦。

    那些殘忍而直白的議論直到現在都沒有停止,她這幾天還不停的遇到周顏和嶽銘……

    冷冷笑了一笑,衛薇淡漠的撇開臉。看了眼時間,她悄悄收拾好書包,在下課鈴響的瞬間,跑了出去。

    旁邊全是下課的人潮,熙熙攘攘。

    衛薇忽然有一股奔跑的衝動,一股最原始的奔跑欲.望,她好像又回到那一年,身後還有人在不停的喊她:“衛薇!衛薇!”

    衛薇沒有回頭,隻是一口氣衝到樓下。

    站在太陽底下,她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這樣的溫暖真好。

    衛薇仰麵看著,感受著久違的溫度。

    那些源源不絕的熱意順著發絲、毛孔滲進她的身體,她像是一棵快要枯死的樹,如今,又迎著太陽,努力生長了一點。

    背上書包,衛薇在校園裏漫無目的。

    她是明天早上的航班,行李早就收拾好,不過兩個箱子。衛薇搬到陸崇文公寓的時候,就是這兩個行李箱,後來上大學,又被她帶到寢室。如今那兩個行李箱就在寢室,孤零零的,即將陪她去下一個地方。

    但現在,衛薇沒有地方可去。

    對著人來人往的街道,聽著嘈雜喧嘩的聲音,衛薇停在那兒,不過一瞬,轉身又往校外去。

    衛薇去給陸崇文買生日禮物。

    她一直想補的,但好像不停的錯過,如今再不送,就真的沒有機會。

    恒隆廣場離學校不過步行十幾分鍾,衛薇在裏麵挑了很久,最後買了一支甜酒。陸崇文什麽都不缺,而她也買不起其他更貴的東西。

    店員幫她包裝好,衛薇提著一支酒,慢慢往陸崇文公寓去。

    這人這段時間一直沒有出現。

    他工作很忙,到了冬天還喜歡出國度假,衛薇不知道他去哪兒了。

    可是,她就要走了,應該要跟這個男人說一聲的。

    但那句“崇文叔,我要走了”她在手機裏來來回回敲了無數遍,就是沒有摁下發送,每一個字都簡單,可合在一起,莫名的沉重。

    她欠這個男人的,終究要還不清了。

    站在高高的公寓樓下,衛薇抬頭仰望。

    在最高的那一層,她曾住過兩年,和一個男人。如今站在這兒俯視,隻覺得遙遠。

    又高又遠。

    坐電梯上三十四樓需要一點時間,衛薇站在電梯裏,望著自己。

    今天天氣暖和,她穿著薄風衣和鉛筆褲,青蔥而張揚。

    靜靜看著這樣的自己,衛薇忽然記起來自己第一次來這裏的樣子。

    第一次來的時候,她穿著睡衣,腳上趿著拖鞋,狼狽又可笑。

    第二次來的時候,她穿著呢子大衣,底下是百褶裙,渾身上下冒著傻氣。

    第三次來的時候,她穿的是校服,裏麵是學校統一的白色毛衣……

    那些可怕的記憶像是潘多拉的盒子,一旦開啟,怎麽都合不上。

    輕輕眨了眨眼,衛薇終究垂下眸子。

    叮的一聲,電梯門開了。

    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一切,衛薇稍稍有些失神,她緩緩走出來。

    走到門邊,沉默的站了一會兒,衛薇打開門。

    偌大的客廳很安靜,暈黃的薄暮飄在大麵落地窗的後麵,偶爾還有低低流動的雲。

    這段時間她和陸崇文都沒有回來,應該是家政公司的人來過,收拾得一如既往的幹淨。

    目光慢慢巡梭著環視了一圈,衛薇走進去。

    她關上門,走到廚房,把剛買的酒放進酒櫃。

    櫃子裏已經有好幾支了,衛薇的這支恐怕是最便宜的。那幾支酒擺在一處,定定看了一眼,她將酒櫃闔上。

    衛薇先前在便利店買了一張卡片,她實在不知道該如何跟陸崇文開口,所以打算用這樣的方式跟他告別。

    盤算著留言要怎麽寫,衛薇轉身去客廳,剛要提步,驀地,她又頓住了。

    隻見陸崇文不知什麽時候站在廚房門邊,正安靜的注視著她。

    他可能是在睡覺,身上穿著柔軟的家居服,眉宇間還凝著微沉的倦意,眼底有些猩紅。

    男人看著她,沒有說話。

    他們有好幾個星期沒見麵,這人陡然出現,衛薇猝不及防。她愣了愣,開口喊他:“崇文叔。”

    陸崇文“嗯”了一聲。

    他眸色淡淡的,也不喊她的名字,隻是問:“你怎麽回來了?”

    衛薇那個時候還背著書包,站在酒櫃邊,像個做壞事被抓包的孩子。

    她攥著書包,看著陸崇文,看著麵前的這個男人。

    他的麵容沉雋,溫文爾雅,他的說話腔調慵懶,總是蘊著捉摸不透的漫不經心,他就連站在那兒,也是最恣意的,而他發脾氣的時候,隻會不理她。

    她跟在他身邊兩年多,好像第一次這樣認認真真的看他。

    衛薇心跳的忽然有點難受。

    眨了眨眼,她終於鼓起勇氣說:“崇文叔,我要走了。”

    “去哪兒?”陸崇文這樣問,他的聲音有點輕,輕的讓人聽不見。

    衛薇說:“出國念書。”停了一下,又解釋說:“我們學院剛好有個名額,我申請上了,所以……”

    陸崇文點點頭,他說:“好。”

    “挺好的。”

    他沒再看她,隻是轉身坐到沙發裏,他走得有點慢,還略微有點僵。陸崇文摸出煙,點了一支。

    那煙緩緩升騰起來,模糊了男人好看的眉眼。

    他坐在那裏抽煙,似乎再不用顧忌什麽。

    衛薇走過去。

    她抱歉的說:“崇文叔,對不起,欠你的債我……”

    “傻孩子。”陸崇文淡淡的笑。他說:“你都已經還清了,不欠我什麽。”

    他沒有動,隻是彈了彈煙灰,陸崇文還像一個長輩那樣的叮囑:“薇薇,你自己的人生才剛開始,以後好好生活,別總惦記著過去。”

    衛薇眼眶驀地又有些濕潤。

    她蹲下來,蹲在他的旁邊,對他說:“崇文叔,謝謝你。”

    她要謝他的實在太多太多了,衛薇這輩子都還不清。

    “崇文叔,我給你磕個頭吧。”衛薇這樣說。

    陸崇文哧哧笑了。可笑完之後,他轉開眼,說:“行了,你什麽時候走?要不要我去送你?”

    “不用送的。”衛薇搖頭。

    陸崇文抽了口煙,揉了揉她的腦袋,說:“那你走吧。”

    他趕她。

    衛薇還蹲在他的旁邊,怔怔的,仰麵望著他。

    陸崇文垂眸,問:“怎麽了?”

    他聲音柔柔的,像水一樣,在她心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溝壑,永遠都填不平的。

    衛薇仰望著他,無比鄭重的說:“崇文叔,祝你幸福。”

    她說完輕輕探起身,吻了吻男人的臉。

    女孩的唇柔軟,是這天底下他唯一的軟肋。

    如今這軟肋戳的他生疼。

    陸崇文偏頭望向窗外。

    窗外是冬日暈黃的落日,偶爾飄過大團大團的雲。

    他怔怔的望著,直到關門聲響了,他還是一直看著,不敢回頭。

    衛薇走了。

    她背著書包,摁下電梯,快步離開。

    走出這棟公寓,外麵已經天黑。

    外麵到處都是繁華的世界,到處都是熱鬧的人群,經過路口的時候,還有人在聲嘶力竭的賣唱。

    那些聲音鋪天蓋地而來,像是無窮無盡的浪湧,瞬間能將她湮沒。

    她就是一艘船,一艘被湮沒的小船。

    衛薇站在十字路口,忽然就哭了。

    她蹲下來,抱頭痛哭。

    所有人經過她,都不自覺的繞開,衛薇身邊是一個空空蕩蕩的圈。

    她獨自蹲在裏麵,那些淚爭先恐後的流下來,爬滿了她的臉。

    旁邊賣唱的還在聲嘶力竭,“當你老了,頭發白了,睡意昏沉……”

    也許,人生就是這樣,在一次又一次的痛苦中,慢慢領悟,慢慢長大。

    親愛的薇薇,你終於要長大了……

    去紐約的飛機準時起飛。

    王清予笑:“陸哥哥,還以為你要上演那種機場挽留的深情戲碼呢。”

    斜睨他一眼,陸崇文說:“誰那麽無聊?”

    “你啊!”王清予笑得更加了然,“是誰撞了車在醫院躺了幾天,就急吼吼飛過來?還讓我一大早給你當司機!哎——你不會落下殘疾吧?”

    瞪了他一眼,陸崇文又低頭點了支煙。他緩緩吐了一口,終抬頭望向天際。

    這天是真藍啊,又藍又幹淨,像明媚的少女。

    陸崇文安靜的看著。

    王清予不解:“陸哥哥,你幹嘛不留她?”

    “她又不喜歡我,勉強留著幹嘛?”說出這話,陸崇文好像鬆了一口氣,“她才十八歲,終究要有自己的人生……”

    他還是仰頭對著澄碧如洗的天幕,深深吸了一口煙。

    那煙入喉,很嗆,嗆的他有點想流淚了。

    陸崇文半眯起眼,彎了彎唇角,淡淡笑了。

    是呀,他的薇薇要開始她自己的人生了,然後,會在漫長的歲月裏,將他忘了。

    就像他曾忘掉過一些人。

    而她也終會忘掉他。

    因為,他對她而言,是不重要的。不重要的人就會變成記憶裏褪色的灰燼,隨風煙消雲散,再沒有丁點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