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五章 番外:浮生若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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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奉氏一族浩浩蕩蕩渡海歸鄉,重返雲洲島的這一年,海上同時舉辦了兩場大婚——
    一對的新人是越無咎與施宣鈴,另一對則是聞晏如與季織月。
    如今戰亂已平,天下大定,兩姐妹相約以海上特殊的儀式共同舉辦大婚,屆時那新房將布置在兩艘貼滿囍字的海船之上,兩對新人將在月光下向海神娘娘祈福,不僅願海神娘娘保佑他們白頭偕老,也願海神娘娘庇佑雲洲島上下,護衛海上這一方安寧。
    這場意義非凡的大婚這便熱熱鬧鬧地籌辦了起來,施宣鈴與季織月兩個好姐妹是既興奮又緊張,玉竹居裏,她倆又像從前那樣睡在了一起,眨著亮晶晶的眼眸,滿懷著憧憬與希冀,彼此都有著說不完的話。
    月光透過窗欞灑在她們臉上,施宣鈴細細端詳著手中那枚溫潤細膩的玉蟬,驚歎不已:
    “這真是緣分天定,織織,原來當年同你家定下娃娃親的那個人,竟然就是小晏將軍啊,兜兜轉轉間,你們竟還是湊在了一處,可見這月老有心牽的紅線想斷都斷不了!”
    季織月早已將一切都悉數告知給了小鈴鐺,她祖母很久以前就為她定下過一樁娃娃親,對方也是將門之家,她祖母同那家的祖母是手帕交,兩人歡歡喜喜地定了這門親事,隻是親事雖定下了,她那個所謂的“未婚夫”卻拋下婚約,一走了之。
    她那時倒是豁達,隻覺姻緣一事,不可勉強,那家小公子不中意她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反正他們素未謀麵,原本就是兩個不相幹的人。
    她有時倒還羨慕那位小公子,想著他早已雲遊天下,快意人生,走上了自己想走的路,比她過得自由多了。
    但她會如此想,季家卻因此蒙羞,再加上她自小喜歡研究偃甲機關,在季家人眼中本就是行為古怪,上不得台麵,作為南陵季氏中的一個“異類”,當時又慘遭退親,她自是免不了遭受族中許多流言蜚語。
    尤其是季織月有幾個頑皮的堂兄弟,時常拿這事來取笑她,說她是書呆子,是‘獨眼龍’,人家才看不上她,才不要她的!
    那些家夥嘴可壞了,明明就是自小念書念不過季織月,便各種嘲諷編排她,好在季織月外柔內剛,心性堅定,她並未因此自怨自艾,放棄自己的偃甲喜好,反而埋頭做了個特殊的彈弓,用來對付那些討厭鬼,有一次還把他們打得哇哇直叫,可算是出了一口惡氣!
    這些陳年往事聞晏如後來也知曉了,心中愧疚不已,事實上,他當年並不是雲遊四海去了,而是從軍打仗,縱橫沙場。
    彼時同季織月一樣,他也毫不在乎與他定下娃娃親的那家小姐姓甚名誰,反正這本就是他祖母擅自為他決定的一門親事,他根本就沒答應過,更沒打算履行婚約,又何必掛在心上?
    但世間之事,偏偏就是如斯巧合,荒誕若夢,兜兜轉轉間,兩個原本毫無瓜葛,卻又有著千絲萬縷關聯的人,竟還是會相遇在同一方海島之上,還是會同生共死,攜手與共,生出情愫,互許終生。
    早在聞晏如將祖母給他的一對玉蟬,鄭重地送出一枚給季織月時,他此生便已經認定了她,那個當年被他退親的季家小姐,那個他祖母口中,頂好頂好的姑娘。
    老天爺給了他第二次機會,他絕不願再錯過她了,今生今世,他唯一想要娶的妻子,想要執子之手,白頭偕老的那個人,唯有她。
    聽著這因緣巧合,緣分天定的一切,施宣鈴亦是唏噓不已,轉而她又想到了什麽,一邊摩挲著手中那枚玉蟬,一邊偏過頭,對著織織好奇問道:
    “那小晏將軍當年拋下婚約,一走了之,如今又想同你再續前緣,你家裏人不會生氣嗎?畢竟當初是小晏將軍先放的手,那些世家大族不是最在乎這些所謂的‘顏麵’嗎?”
    “當然生氣了。”季織月一口應道,她看向窗外的月光,一邊回憶著,一邊忍俊不禁道:“尤其是我祖父呢,當年我被退親時,他就氣惱不已,直言那家的臭小子沒眼光,不講信義,日後定要為我再尋個好上十倍的人家,所以……”
    “所以小晏將軍又去登門求娶時,是不是被你祖父轟出來了?”
    施宣鈴一臉興衝衝地打斷季織月,唇邊的壞笑也憋不住,哪知季織月還真是瞪大眼眸,稀奇道:“這都能被你猜中?”
    房裏很快響起幾記暢快的笑聲,施宣鈴滿臉幸災樂禍,畢竟她也很是為當年的小織織打抱不平,不管是何緣由,小晏將軍如今也算是“自嚐惡果”。
    施宣鈴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催促道:“快說快說,當時具體是個什麽情況,你族中人是不是都目瞪口呆,難以置信,你祖父又是不是怒不可遏,讓小晏將軍狠狠吃了個癟,沒想到咱們威風凜凜的海上戰神,也有被人轟出府門的一天!”
    “何止是吃癟呢,雲湛在季府外站了一天一夜,還是我軟磨硬泡才讓我祖父鬆的口,放他進了季家,但進季家做客容易,想再定下親事,做上季家的女婿卻是難如登天,你都不知道我祖父有多厲害,後來特意給雲湛設下了三關考驗,將他折騰得死去活來,他說比跟赤奴人打仗還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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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憶起那段過往,季織月清雋的臉上也不由浮現出一抹笑意,所謂的三關考驗,文的武的葷的素的,她祖父一股腦兒全給聞晏如上齊了,後來就連南陵季氏中都有不少人嘖嘖感歎,堂堂一位叱吒海上的銀雪戰神,竟能為季家的女兒上刀山,下火海,不顧一切地做到那般地步。
    這份熾熱的情意不僅打動了族中人,最終也到底讓季織月的祖父放下了成見,點頭應下了他們這樁婚事。
    “總之,如今一切都過去了,我同雲湛,終於可以好好在一起,永不分離了。”
    季織月雙眸漾出笑意,每個字雖然極輕,卻又重如千鈞,宛如月老扔下的一麵銅鏡,映出了她堅定不移的一顆心。
    “隻不過,小鈴鐺,其實我心中,一直還有一樁放不下的事……”
    窗下皎皎月光中,季織月卻是話鋒一轉,語氣忽然哀傷沉悶起來:“算是……我一個難解的心結吧。”
    施宣鈴聽到這話,唇邊笑意一凝,隱隱間想到什麽,脫口而出道:“你不會,不會又夢見那條九頭蛇了吧?”
    她太了解織織了,她的心性太過善良柔軟,又是由她親口向她暴露了息月寒的命門,所以長期以來她一直隱含愧疚,還曾一度被夢魘糾纏,這些聞晏如也都知曉。
    “那個壞家夥,還害你做噩夢嗎?”
    “不,也算不上是什麽噩夢了,他不再一身血淋淋地出現在我夢中,夢裏隻是會莫名閃現出當初他將我擄到船上,一些支離破碎的記憶片段……”
    在最初的夢魘中,息月寒的確形如惡鬼,總是一身是血的來向季織月討債,他在夢中會無比怨恨哀傷地望著她,咬牙切齒地質問她:
    “為何你要出賣我?要將我的命門泄露出去,要害我做一個孤魂野鬼,連往生都不能了,你竟如此心狠絕情嗎?”
    那時季織月回回都從噩夢中驚醒,醒來後滿頭冷汗,好一陣心悸,但漸漸的,她就不大做這種可怖的噩夢了,反而夢中會不斷浮現出當初她被擄到息月寒船上的一些畫麵。
    “他死得那樣幹淨,灰飛煙滅,連一座墳,不,是一點痕跡都沒在世間留下,他在我夢裏有時會說恨我,有時又說不恨我,但我自己……卻是難以釋懷的,畢竟那時在海船上,他其實,其實救過我好幾回。”
    撇開她裝睡探聽到命門秘密,險些被穆野發現,息月寒替她遮掩的那次不算,其實在之前還有兩次真正意義上的“舍命相救”。
    一次是海上忽降狂風暴雨,她被擄去的那艘戰船都進了水,她更是從船艙裏踉蹌跌出,差點被洶湧的海水衝走,生死攸關之際,還是息月寒將她一把拉住,摟緊她的腰衝出海麵,在凶險的海難中救了她一回。
    而第二次,則更加難以言說,因為是她謀劃逃跑時,暗中備下的小船卻遇到了鯊群,她險些血濺海上,依然是息月寒及時趕到,而那回,他們卻沒那麽好脫身了。
    “在赤奴部落中,從前有種古老的獵鯊方式,以人為餌,將鯊群引到撒網範圍,一舉擒之,隻不過由於這方式太過血腥,赤奴人漸漸不再如此涉險獵鯊,除非在他們的成人禮上,有英勇的赤奴少年願意主動跳入海中引鯊獵殺,以此來證明自己的勇氣與膽魄,其餘時候是沒人會犯傻用自己一條命去冒險的。”
    “但息月寒這一生,卻做了兩回這樣的事,一回是他在成人禮上一舉成名,奪得了赤奴第一勇士的稱號,另一回,便是那一夜,他為了救我,孤身與鯊群搏鬥廝殺,鮮血將整片海麵都染紅了,我嚇得渾身都在顫抖,那時當真以為息月寒會死在鯊群的利齒之下,還好最終他的部下們趕來了……”
    那一次息月寒傷得不輕,他弟弟穆野王子差點殺了季織月泄憤,卻依然被息月寒攔了下來,他倚靠在床上笑意不羈,反倒“炫耀”起一身可怖的傷痕:
    “如何,不輸那一年的成人禮吧?區區海鯊,也妄想奪去赤奴第一戰神的命嗎?”
    養傷的日子裏,息月寒指名讓季織月貼身照顧,季織月出於愧疚與還恩,每日也都盡心盡力守在息月寒床邊,也就是在那段時日裏,她聽到了息月寒許許多多的過往經曆,包括他的身世,包括他的母親,包括他這些年的步步為營,雄心壯誌。
    “他同穆野王子是一母所出,他們的阿娘是赤奴部落的一個歌姬,在赤奴部落算是極為低下的地位,難聽點來說,不過是當時赤奴王的一個玩物,所以息月寒跟他弟弟在他們幼年之時,其實過得十分悲慘,可以說是受盡欺淩……”
    那些年備受淩辱,過得連一條狗都不如的悲慘經曆,息月寒毫無保留地告知給了季織月,小姑娘一顆心到底柔軟善良,聽著聽著就不覺泛紅了眼眸,反倒是息月寒湊上前去,那雙淡藍色的眼眸露出促狹笑意:
    “怎麽,東穆最聽話的好姑娘,你心疼我?你也會有為我落淚的一天?”
    季織月趕緊吸吸鼻子,別過頭去,息月寒卻在她身後笑得疏狂不羈,他還自懷中摸出了一枚骨笛,開始幽幽吹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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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曾對季織月說過,他阿娘為他跟弟弟皆各自做了一枚骨笛,那是阿娘給他們留在世上最後的念想,所以他與弟弟從不離身,總是隨身攜帶著,想阿娘的時候他們就拿出來吹一吹,對著海上的月亮神祈禱,阿娘能夠安寧往生,再無痛楚。
    這婉轉悵然的曲調聽得季織月一怔,依稀模糊的記憶裏,從前息月寒被俘虜,關押在雲洲島上的暗牢中時,似乎也吹奏起過這段旋律,隻不過那時她是隔著一座牢房聽到的,如今這曲調聲近在耳邊,竟更顯綿長幽婉,一聲一聲直擊人心底最深處。
    “月照海上,遠方長明,英勇男兒,騎龍歸來,不見伊塔,淚濕衣襟……”
    “伊塔”正是赤奴部落古語中“母親”的意思,季織月被息月寒擄來後,他便派人送了許許多多有關赤奴部落的書籍給她,他竟不是玩笑,是當真要讓她融入他的國土,讓她做他的赤奴王妃。
    季織月自然不從,可架不住她記憶好,博聞強識,息月寒專門排了兩個部下,天天在她耳邊念書,她走到哪就被跟到哪,想躲都躲不掉,久而久之,有關赤奴部落的許多習俗文化,季織月也便這樣“被迫熟知”了。
    “他肯定想不到,他強迫我學到的這些東西,會讓我知己知彼,日後全盤托出給了雲湛,從中抓住赤奴部落的薄弱之處,以此來對付他與他的軍隊,就像我知道了他的命門秘密,害他慘死在了那個大雪紛飛的除夕之夜一樣,有時候想想,我或許當真是個卑劣小人,所做行徑雖無愧東穆,無愧蒼生,卻有愧於他……”
    有氤氳淚水漫出眼眶,季織月的視線漸漸模糊一片,她身旁的施宣鈴連忙將她摟住,連聲道:
    “不,不是這樣的,織織你不要這樣想,本來就是他將你強擄去的,你是被迫承受這一切,你才是受害者啊,你千萬不要覺得對不住他,不要總是執拗自困了,忘記他,你一定要忘記他……”
    “我會忘記他的,所以,小鈴鐺,我要你陪我做一件事。”
    季織月雙眸泛紅,伸手從枕下摸出了一物,對著皎皎月光,施宣鈴發現那竟是一枚造型奇特的骨笛,隻不過底部有些微破損的痕跡,卻被一塊白玉包裹住,顯然是被人精心修複,重新鑲嵌過。
    施宣鈴陡然反應過來:“這,這難道是……”
    “對,這正是息月寒母親送給他的那枚骨笛,隻不過在那次他與鯊群廝殺搏鬥時,這骨笛表麵便有些受損,後來雖然他還是能夠吹響,不影響骨笛的音色與律動,但到底外觀有損,他便在一個黃昏強行塞給了我,非要說我是東穆第一手藝人,讓我替他修複好外觀,還給我找來了一大堆工具,可我還沒來得及著手修複,便被雲湛救了出來,這枚骨笛也隨我輾轉來到了雲洲島,再沒能還給……那個人了。”
    季織月眸中淚光閃爍,輕輕用指尖摩挲著骨笛,各番紛亂複雜的情緒湧上心頭,她似乎又望見了那雙淡藍色的眼眸,在海上永遠凝視著她,或笑或怒,或悲或喜,卻永遠不曾離開過她的身上。
    “其實我也不懂自己在想些什麽,應該是有的吧,有那麽一瞬間,同情憐憫也好,歎惋遺憾也罷,我卻是確確實實的,為息月寒……動容過,覺得他也不過是個,可憐人。”
    “這枚骨笛在他生時沒能還給他,如今他逝於雪夜,屍骨無存,我想在島上為他尋一僻靜之處,將這枚骨笛埋下,也算是為他立了一座小小墳塚,償還我所欠他的一切,恩也好,仇也罷,從此之後,我便可放下這個心結,將此人徹底忘記了……”
    晚霞漫天,海浪翻湧不息,鬼泣林中,一棵參天古木下,施宣鈴陪在季織月身旁,看著她親手將那枚骨笛葬下。
    恩恩怨怨,紛紛擾擾,她與那個人的一切……終於結束了。
    季織月長長籲出一口氣,抬頭看向天空,喃喃自語般:“你雖灰飛煙滅,卻到底魂有歸處,不會淪為孤魂野鬼了,有這枚骨笛,這座墳塚為證,你息月寒在這個世間來過,活過……”
    晚風掠起季織月的衣袂裙角,她心中終於有什麽徹底放下,而天邊那道熟悉的身影也漸漸模糊遠去。
    那張清雋柔美的臉迎著晚霞,終是露出了釋然的笑意,宛若走出陰霾,重獲新生。
    浮生暫寄夢中夢,世事如聞風裏風,終不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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