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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中秋節。
文湛最近去河南禹州市參加夏商周文物交流會,問我想不想同去。
老實說,對我來說,禹州是個很遙遠的地方。但機會難得,我也不想一天到晚都坐在辦公室裏頭。於是就跟著去了。
禹州,位於河南省中部,古稱陽翟縣。是中原城市群南緣的中心城市,地處伏牛山餘脈與豫東平原的過渡地帶,被譽為華夏第一都。
自從嫁給謝文湛之後,很多人問過我,是哪裏的人。我有的時候答是A市人,有時答是上海人。其實不然,我是個真真正正的河南禹州人。
確切來說,是北宋時期,京西北路潁昌府屬下的陽翟縣人。而陽翟縣的古鈞台,就是北宋朝廷設置下的官窯——鈞窯的燒製地。
一千多年前,我出生在古鈞台附近。出生的那一天,鈞窯窯口燒出了美麗的海棠紅窯變。但我的母親卻因為難產而死。我的頭上還有三個哥哥。因為如此,父親自小不太待見我。大概,在我們鈞窯人家,兒子是勞動力。女兒隻是個賠錢貨而已。
我的童年,還算得上無憂無慮。那時候,古鈞台每家每戶的門口,都堆積了很多等待粉碎的高嶺土。有了這些高嶺土,小孩子們就能夠很開心地嬉戲。別小看了孩子的想象能力,我曾幻想用泥土捏造一個皇宮。而我鄰居家的小姐姐小滿,曾用泥土捏造了一輛馬車。對於這裏的女孩來說,長得漂亮,還不如一雙巧手來的有用。
後來,我漸漸長大了。開始明白,窯工的命運是什麽。士農工商。我們是處於第三階層的工人。待遇連農民都不如,也沒有商人階級的財富。而且,出生在鈞窯人家。那就一輩子是鈞窯的人。皇帝也不許我們家族的男兒,脫離了工籍。
當然。我和小滿這樣的女孩,還有其他的選擇改變命運。例如嫁給富商和官老爺。但,平民出生的丫頭,也隻有給貴人做妾室的份。
小滿對此很感興趣,她說,如果有一位當官的老爺看上她就好了。就算當個通房丫鬟都願意。到時候就能吃香的,喝辣的。再也不用幹活了。她還問我想嫁給什麽人?嫁給什麽人呢?我也不知道。好像嫁人這件事很遙遠。我也沒有母親,不知道嫁人的特殊意義在於什麽。那些肥頭大耳的官老爺,看起來也不是那麽悅目。
甚至連男女之事,也是我死了之後才知曉的。至於真正體會到這其中的滋味,那是遇到我丈夫謝文湛之後的事情了。
我死在15歲,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我不知道我的三個哥哥,和窯口上的工人達成了什麽協議。結果就是我死了,而鈞窯萬戶人家度過了一場劫難。等我再次有知覺的時候,已經變成了皇帝案頭的一隻鈞窯海棠紅碗。
但是這些前世的事情,我從來沒有跟謝文湛說過。文湛是個很通情達理的人,不該問的,也不會多問。隻有一次,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在工作,我在暖床。我暖了半天,他還在工作。於是我就嚷嚷了開來:“文湛,你忍心讓我一個人睡?!”
他立即走了過來,放下董事長的驕傲:“白汐,乖。明天我要開會……”
“那你明天什麽時候睡覺?!”我不滿意了,謝文湛這個人呐,什麽都好。什麽都麵麵俱到。隻是,總有開不完的會……
“七點,我就陪你。”他吻了吻我的麵頰,小心翼翼又無比珍惜。
“那一言為定。”
我整過被子,睡了。有的時候,我也埋怨過謝文湛。賺的錢這麽多,還想賺更多更多。感覺我再活個一千年,都用不完謝家財產的萬分之一。但是,比起錢,我更需要他每晚按時睡覺,按時陪我。畢竟,女人總是貪婪的動物。
第二天。他果然兌現了諾言。很早就下班回來了。我們都預感今晚的氣氛會很好,於是心照不約地洗了澡。上了床之後,他很快攻城略地。然而,我的報複心起。偏偏不讓他得逞。好讓他嚐一嚐昨晚我被冷落的滋味。
他要翻身壓下我,我就把他推開了:“文湛,我跟你說一說我從前那些個主人的故事,好不好?”
從前,但凡是我談到“主人”兩個字。謝文湛就牙癢癢的一股子嫉妒。他不是我的主人,他嫉妒所有擁有過那一隻鈞窯碗的人。
果然,謝文湛立即正經了起來,俊眉上翹,薄唇緊抿。甚至有點咬牙切齒:“說。”
這還是,我第一次跟他全方麵地談到曾經。
拋開第一任主人北宋的皇帝不談。一直到明代的時候,我才從皇室流入民間。這個機緣,也頗為巧合:永樂皇帝要遷都北京,但是國家的財力不夠。為了募集資金,內務府的人,偷偷變賣元代皇帝遺留下來的古玩真品。我就是那個時候,被一位江南的商賈大戶收購了去的。後來,這個姓楊的家族,擁有了我近三百年。
期間,我見證了六朝古都的繁華。還有內閣製度下,皇帝,大臣,將士,宦官的爭鬥。大明王朝,漸漸由輝煌轉為沒落。時間匆匆而去,崇禎末年,天下再一次大亂。闖王李自成進京,崇禎皇帝煤山自殺。結束了大明的一生。
我還清楚的記得,楊家的人背著我逃走。但是沒逃出南京,就被一隊清兵扣押了下來。後來,我被一個投靠清廷的漢人大官收了去。之後,這個大官官至四品。晚年又退居南京。品詩論道,還偷偷燒掉那些懷念大明的詩句。
那時候我才知道。這個姓陳的天子門生,曾經也是崇禎朝的進士。還參加過東林黨,但是滿族人兵臨城下,東林黨就作鳥雀散。大多數東林黨的餘孽,不是為君死節,而是放下了所謂的“尊嚴”,做了大明的貳臣。
隻有夜深人靜的時候,這些已經變了節,還自詡“身在曹營心在漢”的東林黨文人。還念叨那遙不可及的反清複明。
終清一代。我的生活還算優渥的。陳大官的後人,要麽從商,要麽從士。都混的風生水起。但是,他們漸漸忘記了自己是個漢人。直到後來,太平天國起義。我的上上任主人,背負著我和其餘的財產,匆匆趕往福建避難。途中,我隨他見識到了不少社會的慘象。原來,那個不可一世的大清王朝,也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了。
後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也來了。福建鬧起了革命,溥儀下台。開始了民國的曆史。
我還清楚的記得。當革命黨人來革命福建的時候,逮著人就剪去長辮。宣稱“留頭不留辮”。但陳家的後人,卻死活不願意剪去象征清朝子民的“辮子”。還大聲嚷嚷:“辮子是我們華夏的衣冠!衣冠怎麽可以剪去?!”
不。漢人哪裏有辮子。隻是,他們當慣了清人。都忘記了漢人本來的麵目而已。
我想。曆史就是這樣,由勝利者書寫吧。
後來,我的上上任主人,死於一根不肯剪去的長辮。陳家得罪了當地的軍閥,被抄去了所有的家產。於是,我又落在了一個軍閥的手上。這軍閥不愛古玩,愛金條。拿我去跟一個參加過“實業救國”的紹興企業家交換了二十根金條。企業家想把我捐贈給博物館,但是當時,故宮盜寶案鬧得沸沸揚揚。他隻好另尋門路。
兜兜轉轉,又是幾經易手。最後,這一位企業家的孫子,左右權衡之下,將我交給了程璋。
故事,到這裏就完了。問文湛,他有什麽想法。他摸了摸我的頭,寵溺地笑著。然後我張開嘴,催他:“問你話呢!”被子一掀,就在此刻,他猝不及防地覆上我的身子。然後,他捧住了我的臉,用一個吻堵住我所有想說的話。
“白汐,我從來沒有這麽感謝過上帝,把你帶到我身邊來。”他很認真地告訴我。
然後,他的手就先進入了我的身體。溫柔又蠱惑地捏轉,探入。撐張開他想要的通道。就毫不客氣地進入。我笑,妖嬈地回應他的占有。他偶爾霸道到可怕,偶爾又溫柔得入骨。他喜歡我身體的每一處。也了解我身體的每一個反應。
最後。他和我同時到了美妙的境地。還猶覺得不夠。再來一次,換一種姿勢。他是如此寵我,愛我,隻恨不能融化在我身上。
說實話,我不信上帝,隻信任他。
也是那一晚上,我初次萌發了想要回去老家看一看的想法。然而,沐熙還小,離不開母親。至尊行的工作又忙,脫不開身。漸漸地,就這件事給忘記了。直到這一次,文湛說我們不如一起去禹州。我才想起來,那才是我真正的故鄉。
到了故鄉的那一天,天氣很晴朗。靠近古鈞台,有一座鈞窯博物館。我們先去的博物館。
館長親自來接待我們,還得意洋洋地介紹鈞窯的偉大和傳承:“我們鈞窯啊,是北宋時期的五大名窯之一。皇家規定,鈞不陪葬……”
我笑,走過長長的展覽走廊。看著陳列於此的鈞窯碎片,還有仿真的鈞窯窯爐原型。仿佛,回到了千年前的時光。可惜,我已經不能再和他們對話了。要不然,我一定能從這些碎片的身上。知道故鄉那悠悠的窯火曆史。
然後,我停駐在一隻高仿的鈞窯碗前:“這個很熟悉啊。”
館長說:“這是仿那一隻聞名遐邇的鈞窯海棠紅窯變蓮花碗的。就是程璋後加的那一隻。真品,聽說在謝先生手上?”
謝文湛抿唇而笑:“那是我妻子的東西。”
其實,那一隻海棠紅的蓮花碗,窯變已經完全消失了。釉麵成了一種潤潤的青色。我們商量了以後,將那隻碗就擱在了謝家別墅當中。畢竟,它已經沒有了所謂的後期加。就像所有關於這隻碗的過去,都已經煙消雲散。
走出了博物館。文湛問我還想去哪裏,我說了一個地方。他點了點頭。打開了車載導航。很快就帶我去了那個地方。
我下了車,循著記憶。走過了一座石橋,然後根據河流,慢慢往人跡罕至的地方而去。最後,我找到了那個地方。然而,這裏已經成了一片荒蕪。雜草叢生,厚厚的黃土地,埋葬了一切秘密。絲毫看不出,當初萬家窯火的盛況了。
“文湛,這裏是我家。”我回頭對他說。他走了過來:“怎麽看出來的?”
我指了指對麵山上,那遙遠的禹王廟:“那廟,唐代天寶年間就有了。後來不斷被摧毀,不斷在遺址上被重新建起來。我家,就正對那座廟。”
他摸了摸我的頭:“那回家了,有什麽感想?”
“什麽都沒有了,爹爹沒了,哥哥沒了,小滿沒了。連窯口都沒了。”我自嘲一笑。攤開雙手——本來就預料得到這些事情。何必傷春悲秋:“文湛,但是我還在。說不定我們正站在我的墳墓上麵。這是不是很神奇?”
“這不神奇,生老病死,人的常態。”他拉過我的手:“白汐,這裏不是什麽都沒有。有我在。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嗯。”我踮起腳尖:“本來就是過來玩玩的,能找到這裏就很不錯了。文湛,我不會再把過去放在心中,念念不忘的。”
他笑了笑:“白汐,其實有一件事。我一直不太敢問你,你後不後悔變成一個人?”
“後悔又怎麽樣?還不是選擇成為人,嫁給了你。”我瞪了他一眼。這種無聊的問題,簡直不像是謝文湛這種實幹派的企業家會問出口的。他近些年,已經成熟了許多許多。隻有麵對我的時候,才能毫無忌憚地溫柔。
“後悔不怎麽樣,但是我會負責到底。”他很溫柔地在我耳畔道。那輕輕的語氣,比二月的微風,還要沁人心脾。我們好久,沒這麽肉麻地訴說情話了。但我也明白,他是怕這些物是人非的景象,會觸到我的傷心處。
但是我早已經不是那個孤獨的鈞窯女孩,也不是那個窯火中念念不忘的女鬼。宋元明清,世事變遷,那麽多物是人非擦身而過。我不過是一縷旁觀曆史的亡魂而已。沒有任何一個時代,任何一個人,給了我真正的幸福。
最後,我選擇他的懷抱,成為這千年旅途的終點和歸宿。然後,他也回報給了我,獨一無二的寵愛。
此心安處是吾鄉。